這標題是一首台灣新古典樂隊Cicada的曲名。 會想到那些朋友,心柔軟下來,還帶有微微的刺痛。 想回到那裡去。那些時分。南京,廣州,倫敦,北京。那些有過的地方。 去看那種小劇場的話劇,女演員爬上桅杆哭告,灑落眼淚清晰可見,antigone就摔倒在我面前。去那些年輕的怯怯的詩會上匿名輪流讀一首首,狹小雜亂的活動室,背下同伴的句子不吝惜感動的心,羞赧地把自己的詩歌送給即將臨別的人。去借來甚至偷來的地方拉上窗簾關燈放電影,片尾曲黑暗中窸窸窣窣聽到嘆息。朋友席地而坐圍成一圈,徹夜不歸地聊天,說自己相信的事,偶爾有神經過,就在沈默中領受啟示。騎十多分鐘單車跑到學校另一頭送那些便宜但好心的禮物,交換書莊重如交換手槍。閉上眼手拉手禱告,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家人的名字,為親人或者陌生人做泰澤祈福。去學習,搓著凍手,聽話,講話。去喝醉!去唱歌!去流淚。失魂落魄。魂牽夢縈。 也會想到過去的愛情,然而是不一樣的感受,心酸酸的,刺痛中有更多無可奈何。半夜睡前,或者發呆的時候,更多感到那些悲哀。對過去,一直是不忘記不原諒但也不計較的態度。聽朋友分享過龐麥郎的歌裡唱的 「恨只會越來越疲憊」。想到這也許就是為什麼多數時候我只感到悲哀。又想到小時候⋯⋯因為還沒有理解到這一切多麼噁心,就不會有恨,沒有恨,所以談不上悲哀,只有一種純潔的清澈的傷心。 我寧願那樣傷心啊。相較於悲哀而言,那樣傷心是乾淨的有力氣的,是滿懷希望的。那樣的傷心裡還有一些願望,有一些祈禱。 就像朋友告訴我的,比起小時後,噁心、恨,都是我獲得了一些東西之後才出現的,“得到了自我意識就得到了界限,你就學會了去鄙視一個人,這是可悲的,失去了那種純淨的悲傷。” 就算還能夠去除後來習得的知識的雜質,也是不是做不到了呢?因為維續那顆心,也總有太大的代價。當然,什麼都有代價,對待美的事物,尤其是一種矛盾的甘願。下過雨之後晴起來,窗上的水珠閃耀著光,像鑲著暖色水晶。還有冷靜的杉樹,燒得絢爛的霞光。其實那些日子,很多時候我還是會感覺到美。 想起自己說,小時候我總想,我只有那樣完整地接受過一個人,哪怕是世俗意義上不值得的,不是好的人,不是對我好的人,就那樣接受了。每次都像是從未曾有、也再不會有。不是因為那人有多特別多好,而是命運是那樣,時間是那樣,地方是那樣,一切形成到那樣。被卡在那裡、被迫一樣,是詛咒、也是祝福一樣。命運就是那樣。 關於命運帶來的東西——幸福和痛苦——也全都領教了,最要緊的是存在過那份真切,最後哪怕一切都失去,就也失去了。那麼重重地、重重地,高塔像水晶宮,死神像白馬王子。我這樣描述它,不是歌頌。或者說,那種歌頌也是有一兩次就夠了,不可再去求得那激越徹底的歡欣與痛感。我得知那絕不是什麼好事。 當然如果說現在,平淡也不一定就是什麼好事,不造綺麗夢境、也不受摧毀崩塌,就只是活著,或者說,活著的辦法本就沒什麼好壞可言的。可能我變聰明了,或者我變反而變愚蠢了,或者我找到自己對生活真正的認同了,或者我認同的不過也是一種無聊的自愛了,我感覺自己要失去了一部分愛的能力,從而才能愛得輕輕,才能使這曲木衡平持久,這樣能活一秒是一秒、每一秒都算數的人生。 在那徹底之外,我居然如此渴望生活。我總不能也一瘋一死得百了,我已經知道生活的負擔,也知道生活的可貴。也許大家都有精神病,沒有誰差誰幾個輩份,不應該攀比,不應該反覆咀嚼自己的那點東西,但我就是不想再自矜戀善地苦下去了,我不想活到三十歲就活不下去了,青年有過超出身心限制的愛,那也是對力的體驗,那體驗是獨特的,叫人毫無後悔可言,而我求不來了。 我也不要求自己那麼的好了,也許這可以反讓我不那麼糟糕。我看到了更多人堅強的質直的生活,我不再想死了,痛苦也輕輕不沈墜。也許是因為這個,總之沒法有更多。偶爾早上發夢起來想到曾經有過那些自以為的愛的課題,雖然最後全叫人枉然,也能明白為什麼我們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可能也還是想那樣押上生命的,只是變懦弱了,做不到了,或者還能做到,但不想了。我現大概就是如此了。 還是感到它美,從未變過。只是,為了在美與痛苦的糾纏中不至自爆,我學會了一切對他人的審判了。 我知道這感受還沒消失,是因為,如果不能感到那份美,我也不會哭。 我後來也許再回到那些城市,回到仙林校園寬大油綠的路面,回到九亭那擁塞溫暖的路邊,或者還會再回到燈火通明的Bond Street,北方村莊山坡上的草地⋯⋯只體會到,那都是已經複合之後的感情。是我等到愛過去,恨也過去,悲哀也過去,連冷漠也過去⋯⋯那些東西,就會變成美好的回憶。 然而最初,甚至還在愛之先的太初一般的最初,只是一種很乾淨的心情,像看見花蕊上露水的心動,一早就知道花會開到頹敗枯萎,始於那心碎而毫不自知的心動。哪怕是跟同樣的人回去,那人和我們的心也不同了,我記得我在那城市熟悉的地鐵站口大太陽下肺腑酩酊,一切在我面前展現得竭盡熟悉,彷彿這些年被抽真空⋯⋯像畢業前最後一個冬,那場縱貫了二號線的大雪,陽光就那樣雪白地從車窗跳入,列車向前時地面的光階步步奏響。夏天,燦爛得似乎永不會頹敗的夏天。但改變是如此強烈。我大哭起來了,你變了,你變了。我自己也是,我永遠失去了一個東西,或者其實是我無法去除我後來得到的那些東西了。越是回去,越是被提醒,被勸慰,越是知道、確認,越是要接受。清澈的傷心,那心情再不重複了。我會哭。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202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