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紅燕杰(未完)》

外婆的四個女兒。 [春] 我的大姨妈,本义而非引申义的大姨妈,她是一天一包烟的那种人。绝不夸张,走两步就开始找地方抽烟。烟瘾堪称我所有女性长辈之最。 她穿着hello kitty的衣服骑摩的,飙得飞快,后座的人心肝都吊起来,就这样骑摩的,跨越半个城市去买一麻袋的烟,她抽那种越南烟,偶尔也抽喀斯特5号,或者别的。跟我妈不一样,我妈比较专一,抽娇子。 离开台湾的最后一晚,她洗漱好了在梳妆台前打理。她说她真没想到自己五十岁了。 我的姨妈说完这话,我脱口而出:“我都二十岁了。”说出来像有一种隐晦的得意,得意什么呢,我是多么年轻,我二十岁。女人之间那种青春的比较,这是有些伤人的。我有些后悔,转而想道,她二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呢。 我问她:“你愿意回到二十岁再活过吗?” “肯定愿意啊。”她说。 “那你重返我这个年纪的话,会改变什么吗?” 她没听太明白,我加了一句:“你有什么后悔的,在二十岁的时候会改变吗?” 她抬头看我:“我会读书。”这一句回答得非常迅速,并且非常认真,她说:“我一定会读下去的。” 我有些鼻酸,不想丢人,背过身去看别的,她自顾自一样地说:“哪怕智商是怎样受限,一定也要学个技术什么的......我会把我的发廊开下去,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有手艺。” 那时候她二十多岁,跟她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妈妈一样,画着当红港星的红唇妆,穿高腰喇叭裤。那时候还没改名,她不叫家曼,叫春。嫁来这边,大家叫她阿春。 阿春是家中长女,实际上,家中四个都是女儿。在那个时候重男轻女,是叫人看不起的家庭。我妈妈排行老二。最大的两个孩子往往做事,做得累,做不好还是要挨打的。我的外公打人下手也很痛。 真的很痛。她每天都不敢说错话,做错事,但她是大姐,要说最多的话,做最多的事。她说她那时开始怕穷,这让她一生上进。 小时候,阿春要四五点钟起床,煮好全家人的饭,自己来不及吃,就要去上学,走很远的路去上学。她自己来不及吃早饭,从来如此。 平时间的活她也都要干,她那时候很小,要带妹妹,旧时候是那样,大人做活,大孩子带小孩子。她和我妈一起背着两个妹妹,整日整日。做活,辛苦,被打罚,野玩,快活......就这样阿春长大了。最初是老家,父母亲介绍男朋友,父母先去看,父母满意了阿春才能去看。 阿春从来不满意。她知道自己生得这样好看、灵气。 在这个普通家庭,家中四个女儿都皮肤雪白,白得像是有干干净净的贵气。她从小和二妹(我妈)争执吵嘴,赌气一辈子,到老了也一样。年轻时候其中一个争的,就是四个女儿中谁是最好看的。阿春更雅,二妹更野。其实分不出来。 阿春很早就不念书了。但这也使得她也可以早早出来做事。第一回她开了发廊,她很聪明,别人要学一年多的手艺,她三个月就学会了。她攒了一些钱,之后从四川去了深圳。 那是一个多好的时候,一切门和路忽然大大打开,等人来走似的。年轻的女孩子们都往深圳跑,她们也都听到谁家的谁去了深圳,那里是多么好赚钱。阿春是长女,她就先去了。坐了好久好久车,中国原来这么大,坐车要坐这么久。地图上看,也就还好吧。她想。 她工作之余恋爱,交友,跟别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也没两样。 过几年,二妹跟着去了。她们姐妹一起扶持着,也和朋友一起,日子似乎不错。定期往家里寄钱,过年回去看看。但是多么快活啊,离家里十万八千里远,在外面谁也管不着。 喜欢她的男人很多,她看谁都只是凑合。她后来也说,她这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遇到过爱得死去活来的人,都只是“还行”、“凑合”、“对我不错”,都像这样将就的。 她嫁的男人也是这样。凑合吧。年龄到了,她三十岁了,老家亲戚同乡从在背后说闲话,变到当着面指责的年龄了。 99年我都出生了,阿春才结婚。那个男人是台湾人,他描绘了一个多好的世界给她,他说在高雄,十块钱掉到地上去都不会有人捡的。阿春像曹禺《原野》里的花金子一样,想去一个梦一样的富庶地方。 到台湾,日子原来不是这样的。车子一路开,日本殖民遗留的街道建筑,乡间也是铺得很开的房子。她看了看,觉得怄气。 结婚的婚礼上,台湾这边,她婆家请了酒席,她想穿性感漂亮的婚纱。婆婆说不许。她穿了她觉得很丑很保守的,婆婆挑选的礼服,敬酒,走完了过场。 这边的生活也不是想象中的如意。那时候千禧年的新风没吹太远,她在这边感到被看不起,有意无意。她一次去超市买洗发露,销售员走过来,听出了她的口音,冷眼对她:“别看了。你大陆妹,你买不起。” 所以她之后看到台湾吐槽大陆吃不上茶叶蛋之类的趣闻,也不觉得好笑。 她嫁来要八年才拿得到身份证,像抗战一样长。而且每年都要回一次大陆,再申请签注,再过来。一年后她回去,她的丈夫谢氏一直不申请。她才发现外遇的事情。 再然后她得知谢氏赌钱,还吸毒。知道他吸毒那天阿春傻了。 曾经她从大陆赶回来坐了,坐在卧房被谢氏质问“你怎么自己回来了?”的时候,她还能伶牙俐齿激辩。但跟吸毒比起来,外遇算什么呢。她说,她那时候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完了。 谢氏躲债跑掉了,她一边打工,一边给他寄钱。婆家里办了儿子的失踪人口,并且“请”阿春自己住在外面。 阿春打了很多电话,这边认识的朋友,都仅仅是认识。她没朋友。她的“朋友”听到都是说:“啊?怎么会这样?”没有下文。 只有一个叫娟的收留了她,但是没有这绝对的慷慨。她在打工之际,还要帮娟照料两个小孩。 她还给谢氏寄钱。终于她让谢氏回大陆躲债。也就是那年,我的姨爹和五岁的我,都来到了重庆。 我说:“姨爹对我很好诶。我每次放学回来都给我蒸小馒头。每一次。”于是我这辈子居然都爱吃馒头。回忆起来,我真的不觉得他是会做出那些事的人。他笑起来多慈祥,在我离开父亲后,充当了那么一小段时间的男性角色,我都记得。 她沉默一阵子:“人的心眼不坏。但就是那样被毁掉了。” 我想了想,一时间还很清楚。但六岁之后,姨爹的形象,那像印度人一样的肤色和眼睛,就蒸发掉了。忽然就清楚起来了。 我六岁那年有一阵子,阿春和谢氏在重庆,阿春帮他还了在重庆这一年赌的钱,入乡随俗,也就是麻将钱。 他们一起回台湾,一个去台北,一个区高雄。在香港机场转机时,两人分别,非常草率。两人都不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 阿春回到台湾,继续工作,存钱。谢氏躲债,没了更多联系,成为了真正的失踪人口。 到第八年,阿春才拿到身份证,她也才离婚。此前的几年,为了每三个月一回的移民署报道的家人签名,她还得对她“请”出家门的婆家求情一样示好,逢年过节还要大包小包买东西去问候。我问她:为什么要这边的身份证?为什么不回去? 她说,在那个时候,这样回去的女人,婚姻失败的女人,是要被唾骂嫌弃的。她不敢回去,她要在这边立足,什么事情都自己顶下来。况且,她没有生育能力。 输卵管阻塞。可能是小时候被打得,她有时候会想,医生问她是不是摔多了摔狠了,难道不是被打的吗? 她的婚姻失败,也确实不是她不能生育所致。但是,婚姻失败就是不对,生育无能更是回去要被戳脊梁的。家里四个都是女儿,长女怎么就这样? 她拿到身份证那年立马就办了离婚。她告了三次,在离婚原因的填写栏,她写的:遗弃。 我不清楚她是在具体哪个时期开始抽烟的,总之她戒不掉烟了。就像她日夜颠倒地熬夜,晚起,也是改不掉的毛病。 她现在在重庆和台湾都有房子,每个月也有自己的收入,生活的一切都好。她出门有些地方不许抽烟,所以她新买了电子烟,哈密瓜味的。她皱着眉头:“电子烟不行,没感觉。” 然后问我:“你要不要试试?真的没感觉。”我开玩笑大叫我要把这幕录下来给我妈看。 她现在每天都化妆。口红和香水,一定要用好的。也要买包,更要买烟。 她家里的毛绒玩具、挂饰、摆件很多,她把房子装成了粉色,地毯、鞋子、毛巾还有别的好多单品都是hello Kitty或者泰迪熊。五十岁的人,说不清在弥补什么似的。是作为长女的少女年华,还是母性所偿的童心,我不知道。 她又开始抽烟,吞云吐雾。 睡前她说,她很想见一下那个初恋男朋友,不晓得他活得怎么样。五十岁的她抽完烟坐下。又笑:“我五十岁了,说不定人家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2019.08 台灣屏東
[紅] 我媽單名一個紅。跟我姨媽一樣討厭自己的名字,覺得俗氣。(俗氣嗎?有一點吧。加上我爸單名一個明字,小時候做應用題遇到小紅和小明,老覺得是我爸媽。) 但我最喜歡的顏色就是紅。明艷昭示,沈重又飛揚,特別不講道理。看王小波講紅拂夜奔,紅像一種命色。紅是血,暗示處子的貞潔壯烈;是火,暗示燒毀;還是荒野地裡的最後的玫瑰。 我外婆叫她紅兒。她說她的絞絲旁,蜿蜒曲折,拐歪掉她一生。她跟我講自己的事沒有很多,我聽到姑媽姨媽之間說的組合起來大概能還原一個版本。 她年輕時候自命不凡。膚白,長得像溫碧霞,這樣誇她的人多了,她自己過分清楚。她學溫碧霞燙長長的捲髮,只塗正紅色的唇膏。有一種很難瞧上誰的感覺。姨媽說:「你媽那個時候有點做作。」然後一邊學她拿腔拿調。 她語文還行,數學極差。據傳小學四年級之後難以及格,我第一次聽也瞠目結舌,不知道她如何撐過的中學。 她酷愛睡覺,從小睡覺誤事,因為睡過頭挨打不少。在外工作那陣子,覺得累了,工作一辭,好幾個月在家就睡覺。姨媽罵她:「二十多歲,人家在深圳賺錢,你在深圳睡覺!」兩個人就開始拌嘴慪氣。她至今也愛睡覺,我不明白人類怎麼會有如此無聊的愛好。 和我姨媽一樣,她結婚也晚。二十六歲了,我爸和另一個男人同時追她,讓她選,結果她讓兩人抓鬮。還真就抓了。我爸向來悲觀,當時說:「肯定不是我嘛。」不知道做手腳沒有,總之選了我爸。我爸個子高,長相好一些,在大學里工作,比我媽大九歲去了。後來我媽說後悔的話,就說,如果當時選了另一個人......「那就沒有我了。」我就這樣回答。她一副有沒有你也沒什麼關係的神情。我也會接著說:「其實你選誰你都會後悔。」什麼選擇,都通向後悔,這是我自認我已學習到的道理。 她把我帶來重慶,那時候一無所有。一無所有這個詞我是不能太理解的。我只知道她去了北京,後來又回來。我們比生離死別還要悲慘地上演追出租車的故事,外婆攔著五六歲的我,她在車里大哭,我姨媽坐在她旁邊無法理解這究竟是什麼。後來竟然連我自己這個親歷者也無法理解了。那日子飛一樣的快。回來後她回來開始做生意,每天很早很早起。我太小了,不會梳頭,每天到教室像個雞窩,年輕的女老師給我梳馬尾,她過意不去,她想了個辦法,凌晨五六點她要出門前,把我輕輕移到床邊,在床沿上給我梳好,這樣我起來的時候只用刷牙、洗臉。八歲,我學會了洗頭,十歲,我才能梳一個正正常常的馬尾辮。她那麼愛睡覺;又要起來那麼早,冬天的重慶天色如濃墨欲墜,她可以不吃什麼,但是一定要騰出足夠的時間化妝,遲到了打的過去都行——說來也怪,她最是節約,一向罵我老是打的。她化妝很細緻,眉毛有弧度輕重,眼影要用深色。她覺得自己嘴巴輪廓不好看,會在塗口紅之前用唇線畫出唇形,再點點把紅填上去。我記得,我的睫毛膏是她教我塗的,她告訴我要先用白色那一端,還告訴我,夾翹睫毛之前,用吹風機把夾子吹熱,就不會變形。她會教我打扮,不會說我穿得不保守,贊許我顯身材的衣服,看不慣我穿得松松垮垮。和所有母親一樣,她不能免俗地喜歡我沒有劉海扎馬尾,喜歡我長髮。 像所有母女一樣,我們沒日沒夜地鬥爭。嫌隙天成,縱然我知道她好,每次徹夜聊天,她能夠聽我說,能夠向我學習。可我們連日爭吵,我尖叫,她尖叫,我們對坐著大哭。我們也性命相依,我們也性命相拼。《呼嘯山莊》里那種愛,我實在明白。 這些年,改變了一些嗎?而哪怕今年也歷經了類似的情緒,是我壓抑不住。我真的必須逃離,不是為了逃離任何人,而是為了遏制自己變成惡魔的趨勢,我內在的刻薄、凶狠和暴力。我在臨行前逼著自己吃掉所有的麵包,開紅酒,手指甚至因此被划破鮮血直流,我包好手用紙杯倒上後大口喝紅酒,就為了不想留下任何東西給她。最後我實在是吃喝不下了,我把一瓶醇香昂貴的紅酒倒進了馬桶,那紫紅色比月經還炫目,我凝神看了看,然後我衝掉。你們可知道,我竟然可以變成這種人。我自己都害怕。她放大了我的惡或者精准地投射了我最大的惡。搬到別處,很重的行李箱,很高的樓,不知道為什麼悲從中來。踏進家門到我的那間屋子放下東西,立即鎖上門大哭了一場。不知道為什麼。也許諷刺到自己了,我所希求的「一個人的房間」竟然在此以這樣的方式實現。 她也放大了我最大的善,因為善是需要寬憫的。我憐愛她,就像揪心蹲守著、又不敢撫摸一隻虛弱的小鼠。 寫到這裡忽然想起來,她說在我之前還有一個,可能是個哥哥,打掉了。死掉的小孩也像小鼠。原因是,她覺得那時候和我爸感情不穩定,還沒決定好。這事至今瞞著我爸的。我說這你也後悔了嗎,她說有一點,上一個可能比較好看。她真誠地和我談心,告訴我給我的長相最多打70分,我覺得她傲慢得要命。但她是謙遜的,甚至是卑微的,她打電話過來,我學不會好聲好氣,她會試探再多問幾句。甚至她費力去瞭解我的那點思想,她可以認認真真聽我講一整夜的環保主義和宗教哲學。 我開始覺得,女兒不是繼承了媽媽的青春,而是剝奪。但我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可以留下她,我甚至不能作出丁點償還。 她收到花就會很開心了吧?現在。她是不是還保持著我憎惡的習慣,一天抽煙小半包?二手煙吸得多了,我現在也可以安慰自己。畢竟我還是真正的小孩子的時候,是她教我一個個按鍵彈電子琴,是她帶我看的《羅馬假日》和《魂斷藍橋》,是她帶我聽的張學友和王菲。 我懷念我沒見過的一種她,她真的曾經美得自戀。 她從前那種咄咄逼人的飛揚,保留了些微,其中自信的質地,現在卻很難再看見,這讓我神傷。她其實值得更好的一切,她佯裝不知道。就像我佯裝自己沒有無端端長大到二十多歲整,我們都不相信這就是已然的時間。 2020年 重慶
[燕] 三姨應該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個女人,她卻是個殘障。在我小時候每個由她而起家裡爭吵打架的夜晚,我都恨得牙癢癢地詛咒她。我的詛咒功力深厚,高三的那年我只是動了閃念希望我凶神惡煞、家暴所有人的外公可以離開,他就真的死了,然後我媽媽才告訴我,他之所以變成那樣,是因為他從小是個孤兒,一個從來沒被愛過的人是不會知道怎麼愛人的。死了的人就會變成好人,因為壞的部分不怎麼想起。我內疚得想死,在心底裡也再不會覺得自己是個什麼好人。不僅僅因為我在他活著的時候經過他也故意裝沒看見他,更因為我會動用詛咒的力量。 我詛咒最深的人竟都是家人。不是遇到過的種族主義者,不是猥褻我的男人,是家人。 三姨因為腦膜炎智商只有五歲,她的五官都很腫大,因為當年發高燒抽搐所以更是嘴歪眼斜,她肥胖,她不講衛生,她偷錢,她脾氣古怪,在我還聽不明白的時候罵我賣批婆娘,她和家裡所有人吵架。總之我記事起就是這樣。我這輩子動過殺人的念頭,是她在把我媽媽和外婆差點氣昏過去的時候,我從廚房拿刀對著她的臉。人不能和她講道理,我所有的知識都像笑話。那些荒唐的尖銳的爭執中,我重重摔上門,流著眼淚寫日記,禱告或者詛咒。 我記事起就是那樣。 我知道她嫁了人,有婆家,在農村,丈夫也是一個智力障礙者,他們還有一個兒子。我很少見到。我就問媽媽,問外婆,她為什麼會在這裡,為什麼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反覆折磨周圍的所有人。 那時候她是我最恨的人,恨她引爆每一天的爭吵,恨她撒謊告狀裝模作樣,恨她佔領了我原本的房間,恨她震耳欲聾的哭鬧聲,恨她把用過的衛生巾塞進床墊,恨她洗澡洗兩個小時,再扭著碩大的身體一絲不掛地走出來,甚至在我的同學來我家玩的時候。我恨她在我的童年和青春期裡不由分說毀掉了的時間,讓我覺得我沒有一個幸福的家可以回。 可能現在她依然是我無法不恨的一個人。 有一次外婆跟我說,自己要死的時候,就把她一起帶走,這是她的錯,用不著我動手。她說她也恨,為什麼又不傻徹底一點,偏還會罵人氣人。我按捺不住大叫著問她,跟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掖著我後半句,我已經永遠離開這裡了。 然後他們又開始做了一樣的事。 等我長大了,他們覺得我已經可以接受了,或者事件推進到人隨機說出來揭露整個事實的地步,他們才告訴我全部內容,可是當他們告訴我的時候,我已經完成了我全部的恨和詛咒,就像外公那個時候一樣。 故事的全部是,三歲她變成殘障,但她以前只是傻,不會如同現在這樣古怪使壞。直到她被嫁出去,她在那個地方受到欺侮、性侵犯、流浪種種。 我腦子嗡嗡地疼。罪惡不可以赦免,卻可以被理解,這絲毫不能撫慰到我,因為這樣,承擔的就只剩下我自己了。他們甚至都毫無意識,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告訴過我。我誰也指責不了,這些被認為難以啟齒的東西,尤其我還是一個小孩子。大家都在沈默中組接生活,好像真相誰都不知道是最好的。拼出來的生活根本不叫生活。 我問外婆為什麼要把她嫁出去。 外婆回答,嫁出去的時候不知道會這樣呀。一個人總要有個著頭,所以想著至少她有另一個自己的家庭了,之後有人可以照顧她。大家都以為這是個好辦法,因為家裡都是女兒,因為每個人都自顧不暇分身乏術。不然誰來做這個事情? 我就問她的殘疾人低保呢,答案每個月幾十塊。 大概從好多年前開始,她的確沒再回去過,大家分著照顧,分著開支。我極力避免再見到她,我無法控制我對這全部人和自己的抵觸,我無法面對我最仇恨的東西,就是這一切都有一個可以理解、卻無法破解的盡頭。 這個時候好像馬上就可以拍拍塵土,失去的童年已經失去,只要我們收拾好自己,走到大街上,一切就可以無影無蹤。 我匯錢回去,我問候家人,我關心外婆,偶然打視訊她出現在背景裡,我就想要掛掉電話。 她的婚姻是非常荒謬的,殘障人的福利保障是非常荒謬的,關於她的一切都是非常荒謬的。我不能再恨她,也不能再說我有正確的判斷和道德的辦法。 紮根在生活裡的陳述不會是那麼清白的,就是有恨,有詛咒,有不潔的膿水,基於這些,我甚至可以舉一反三辨認出其他人的發言是根據什麼樣的故事線。 而這種拼出來的生活就有拼出來的講法。因由補出來多的部分卻好像是剜走我的心很大一塊,詛咒還可以報應到哪裡去,我曾經並不知道我到底恨的是什麼。 2023.10 香港
[杰] 我的小姨,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