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我會在清河看到外婆的靈體,也許只是一種叫做「時空殘影」的東西。因為她在這兒生活了那麼多年,忙前忙後的時候,麥田裡,果園裡,院子裡,房屋裡,那些時空在量子震盪的時候就會像海市蜃樓一樣復現,我就可以看到她了。
又或者,或者她已經走了,好像出殯的那天我就會看到棺木裡面是空的。她早恢復成姑娘身,已經推開棺蓋,趁著夜色跑到山林裡去了。她翻過這頭那頭,離開這個她生育勞動的地方,這個她受家暴委屈的地方,這個她快樂歌唱的地方,離開母難日後的惡露,離開她聽到她第一個孫輩也就是我出生的消息,離開她的女兒們都最後用生命再回去徹底愛上她的晚年,她回到娘家,一個不存在的空房子了,她早夭的生母也在那裡等她,天還沒亮,雨霁而濕冷的泥苔,霧從山上滾下來。她很瘦小很輕盈,一溜煙就不見了,她自由地跑起來了。如今我的女體是她的女體,一樣的疼痛,血的記憶,柔軟的心,她都不需要這些了。等我走完這段路也來了,我也會跑到一個熟悉的地方,那時候她和我都是小女孩了,我們從兩汪水裡鑽出來,在漫無目的的霧氣中,就會摸到彼此的手。 ⋯⋯真的辛苦了,聽到她們說,你臨別落氣的時候眼淚汪汪地流著;你知道嗎,這個事實無比殘忍地摧殘我的心。還聽到她們說,很早很早以前,就是在這清河,你被打疼了,就哭著跑到後山上去,大姨就來找你,你到底慪了多少氣;現在你的胃就是我的胃,我知道那脹痛了,我也有一樣的排氣聲,在心痛心急的時候,胃就是心。她們卻說,你的心是好心,最健康的心,你用最好的愛去把所有人愛得很好。現在讓我來了解你所有的心的煎熬吧,就像《玉珍》那首歌裡,“直到她的苦衷變成了我的,她的仁慈也變成我的了。”只是,我是多麼自私啊,我還多希望,你會來我的夢裡再摸摸我的頭,就像以前一樣,指甲短過指頭,那圓軟的肉的觸感,那樣輕輕的觸覺,確確實實地撫摸著我的頭,又把我的頭髮撩到耳後,你常常的動作。
我居然會在你生病的後期變了模樣的時候感到心驚膽顫,你也許在無意識那一邊永遠是你,可那時候我是真的好軟弱,我不願面對。想起你曾經多可愛,唱著歌,搖著手走來走去,讓我以為你從沒受過苦,身心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健全,才可以那麼溫柔。姨媽說,不知道為什麼你這麼善良的人要得這麼惡的病,那麼痛,那麼痛地經過這幾個月。十月的時候在病房你還站起來給我遞過來那圓形的米糕,十一月在媽媽家你在沙發上坐起來半夜去上廁所的聲音摩挲著,十二月你已經不認得人,看見我來,卻一直笑,你還記得我,你笑得讓我的心都疼得裂開了,我跪在你的床邊,用鼻子蹭你的臉,拉著你的手,你的氣息是暖和的。再後來你的眼神開始散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們都覺得你太嚴重了你才變得嚴重的,如果我們信心百倍呢?是不是你也可以不那麼急轉直下?
為什麼我那時候總是憂心忡忡,為什麼那時候我們圍著你都那麼大驚小怪,為什麼到了最後的最後,你那麼一個敏感的、多愁善感的人,在女兒孫女面前還是那麼善解人意?
對於我呢?我那時候自己的生活也一團糟,你反還來安慰我,我還和媽媽吵架,我最後有沒有讓你失望?雖然你最後對著我笑,像沒有發生什麼一樣,我如果說很對不起,很後悔的話,你還會不會知道我的心呢?
今早起床的時候,重慶冬天的濕冷困住我,讓我又想起小時候,你在早晨拿來洗臉帕到我床邊把我的臉先胡亂擦一通。拆快遞的時候,我徒手扯不開,好像聽到你對我說,“慢慢來,用剪刀嘛,非要扮蠻。”昨晚換毛衣的時候,想起小時候你給我打的毛衣,全都是用手一針一針打出來,起碼有一百件,那些小衣服如今丟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我找不到了?……我做不了任何事情了,因為每一件事情都是你陪我做的,在你在的時候,我就會忘記你,你的影子被我藏到身後去,但是,現在你離開了。你的離開在你離開得久了的時候才變得真實,我倔強地說我不接受、不接受,這樣你的影還是在我的背上,那麼溫暖地覆蓋著我,你的皮膚,你的眼淚,鵝絨一樣的記憶永遠伴隨著我。
可是下次再到清河也不過幾天之間,是的,要出殯了,這個事情太具體了。
我本來什麼也不該寫,我本來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起初我只是說:“我在這整個世上最重要的人離開了。”沒有人可以像你一樣愛我,但我後來發現,不僅僅是因為你的愛離開了,而是我的愛也沒地方可去了。不過,在山路上摔倒的時候,在被路費逼得緊緊卻不能得到理解的時候,我的確感到你的愛離開我了,因為以前你總說,要按著你的乖孫兒的方便和喜歡來,你總是在我受傷的時候扶起我,拍拍我的後背,可是現在,我天大的委屈都是真的一個人了啊。比起父母,你對我沒什麼期待,只是單純地愛我這個人,我出現了,你就愛我,不是因為我會這個,也不是因為我有那個。我從那院子後面橘子林的坡上摔了起來哭的時候,感覺自己這樣的動作和心情,明明還是小孩子,如果我還是小孩子,你就會出現來拉住我跟我說話了。可是沒有,而且再也沒有了。只是一腳深一腳淺,那麼輕,我的心卻就那樣碎了。但是,我知道這都不是最痛苦的,走在路上的時候,想和你說說話,翻找我們不多的微信聊天記錄,你總是對我說“好想你”,你的不多的朋友圈和頭像也都是我在上面呢,我也想回應你的愛,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愛了,只有對著最溫柔的你我不會在表達愛的時候滿身彆扭,可我現在只能對著一片空虛去說了,我在空空的地方,一個或者安靜而依然空空的地方,一個或者喧鬧而依然空空的地方,我說“我好想你,我好愛你”,可是要怎麼傳達呢?現在我總是聽到你的聲音,我做一件事情,就好像知道你看到了會說什麼,可是你會聽到我嗎?如果只有時空殘影,而沒有真正的魂靈,如果魂靈是有的,卻不能在這個人間逗留,如果在人間逗留時,卻不總是可以全知的……那你都會不曉得現在的我了。
我淚流滿面地寫著這些字,我又寫了詩,我甚至給你寫了歌,那麼幼稚的神氣,你總是溫情脈脈地看著我這些小自戀的滑頭,從小就說我怎樣聰明,可我是最笨的,我之前想錯了很多事情,一個個學位地讀,一個個地方地跑,工作賺錢,學術鬥法,節節晉升,迎來送往,這都有什麼意義呢,愛是最重要的,對不對?如果你在你就會罵我了,可你一定在心裡點頭。幸好我去年還有來看你那一個月,那個時候你還沒有生病,還陪我去超市買我喜歡吃的巧克力饅頭。那我以後怎麼能再吃得了巧克力饅頭呢?
我討厭莎士比亞寫的什麼“過度的悲哀只能證明智慧的欠缺”,我也討厭很多人那種莫名其妙想開了釋懷了的東西,不是因為我辦不到才那樣討厭,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去辦到,我這麼犟,一心一意,如此這份痛苦也是新鮮的,無論你離開多久,都會是還沒多久那樣。我就會一直一直記掛起,你精神的短髮,自打在鐘雲山那時起就是了,你每次都帶來糖果和巧克力,睡前給我吃一顆,那時候我還不滿五歲。後來你接我來重慶,那四個小時的大巴上,五歲的我第一次不出聲地哭泣,我把頭別過去,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高速旁的樹綿延無盡。這次我從香港回川,下了飛機坐上組合車也看到了那樣的高速路,還有樹,實在是太多年沒看到這樣的路景了,我也是轉過頭哭泣,身旁你的位置已經不是那樣了。
可是你已經成為了一個神跡。你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美麗,慈眉善目,像一個融融如意的菩薩,講話輕言細語,生氣起來也圓鼓鼓的可愛,穿著整潔的、質地柔軟的衣服,讓我回憶起來總覺得,我抱你抱得太少了。你不需要參與多宏大的事業才成為神明,就像我的媽媽也不是因為是多麼強大有成就的菁英,甚至,恰恰相反,只是因為你們受的苦太多了,有著這樣的代價,這樣的代價下這樣的善的選擇,愛的神明的選擇。你還會遺憾嗎?嫁人後做不成老師,在田坎的勞動和木屋的打罵中,在生育四個女兒的閣間裡,在華都帶我去二十年前的紅土地趕集的路上,在異鄉被幺女帶著一起偷護照跑出來的那天夜裡,這些場景裡,有些我也是在的,如果我當時不在,我也回去看了的。我總想還原出一個你的樣子,我不想你們出現在這個世界,或者我的世界,總是一個受難者的樣子,就算現實已然如此,我也想看看你最初的夢,你說的名字叫開英,是你自己取的,你想做開路的英雄,你想做盛放的花,你真的很enfj,給你測完了人格測試後我對人說你是最好的最好的那種enfj,如果我但凡可以成為最好的我自己,也會成為你那樣一個老太太。我還想,再溫習你的那些歌謠和寓言故事。我說如果我有什麼文學和音樂,都是從你那裡來的,我如果對愛的本質有什麼認識,學會了什麼愛的表達,也都是從你那裡來的,這都是最珍貴最盛大的東西。所以你看,我現在唱歌寫歌,都是慢慢的大調,我現在說的好聽話,也都是那一方溫柔如水的周旋,連我的心痛心急,都因為我們連通了胃壁。你唱:“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外婆做的飯菜到底香不香。”現在我也會做飯了,我也會照料生活了,我們去年一月還難得地在一起備菜做菜。好難得啊,難得如同你之後我也撒嬌睡到你的病榻上,你對我說,“好難得和你這樣躺在一起呀”,你總是攥著我的手,好像我馬上又要遠走高飛。這大世界,我見到了又究竟能有什麼用呢?我的愛的作為,已經在你在的世界無法實現了。我確實後來又匆匆走了,我又回到學期與星期的軸承中了,我以為你會至少再等到我過年,就像你的確等到了我十二月……可是我好後悔啊,外婆,就連十二月,我也見你太匆促了,我每次的駐留太短了,我每次的離開太長了,這個世界把我召喚去,卻沒有像你一樣善待我,我卻沒有徹底地回到你身邊,只能企盼死亡也無可避免地有天把我帶走,此後的每一天我都不會害怕了,只要想到走完這段就可以見到你的話。
我還可不可以賭氣一次呢?就像姨媽在得知你生病後在台灣寺廟裡求籤,抽到不好的就重來,撒潑打混地哭著非要三個聖杯,就那樣賭氣。我也賭氣說,求求你不要走。我甚至賭氣說,用我二十年壽命再換你幾年,我還有好多沒說的話,還有好多想和你一起再做的事,還有好多我允諾了沒有兌現的時間,如果可以實現一點點,我也不會現在這樣,朝著那些停滯不前的過往受到萬箭穿心。當然最後,這些都也像姨媽最後強行換來的聖杯一樣糊塗、沒用。那我可不可以乖一點,再妥協一點,只是賭更小的氣說,求求你來看看我,來我的夢裡吧,或者時空殘影,或者真正的靈魂,當然,你來看我,也要讓我看到你呀,不然不作數的。
清河後院的橘子樹是外公生前、我媽媽都還才幾歲坐在背篼裡的時候種下的,現在結了很多的果,沒有人收穫,沒有人吃。我這幾天吃了好多橘子。我摔倒的時候,哭著問媽媽為什麼非要帶我這裡,她支支吾吾最後很委屈地說:“因為我小時候,曾經在這裡很快樂。”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在這裡度過什麼快樂時光過,四個女兒都不好帶,體弱多病,而且四個都是女兒,在那時候受到了多少侮辱和欺負,而且我不知道,為什麼外公也是可憐的人,卻也那樣欺負著你呢?那你回娘家去吧,我們不會失聯的,我也會找到你的媽媽呀,我有媽媽的線索,媽媽的媽媽,媽媽的媽媽的媽媽……你還是那個十六歲教書的姑娘,好不好?你在田裡迷路的夜晚,露水打濕了褲腳,你就知道了,道路鬼是好鬼,前面有災殃,那鬼讓你在這裡打轉,好叫你避開那一劫,你是很相信的。所以你一路回去血地,還能否有我的羈絆呢?既然你也有放不下的人,除了你那殘障的女兒,可不可以再多一個我?我沒有你想的那麼自立那麼能幹,我大多時候只是在橘子樹下摔兩袖子泥後發脾氣的小孩,這樣你如果放不下我,就來找我吧。跟我說說話,我回來了,就跟我說說話,因為這個世界沒有其他地方是我的家,這個世界,也幾乎沒有其他人了。
可不可以像以前一樣拍拍我的背,擦擦我的眼淚?我對著這泛藍的屏幕,如果真的是對著絕對的空虛說的這些話的話,這整個世界就對我而言是沒有意義的了。你或許聽得到嗎?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2024.1.24
池影不能舟 煙平靜水稠
鬼方親身客 從此與蓮遊 八歲生睽離 花信去告休 母孫齊母女 縗服對塵頭 旦暮倏如霰 當時斷指柔 慈心今割我 淚下舊靈樓 竹殘落英散 橘黃榕葉猶 玉懷曾喚取 謠曲已悠洲 瑰手蘭心外 委形了逝愁 再興芳杜若 還她尚明眸 凡後女兒命 盡為復她修 織衣無處覓 山霧送雲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