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題,不同方向的兩種。
【一】
蘭卡市鎮上一個路口,之前不知道什麼車碾死的鴿子。還能看出是一隻鴿子,英國哪裡都很多鴿子。還有人寫鴿子同人文,阿爾法咕咕。總之,我看到它的時候它就死了,我就那樣站在原地經歷了它死後的一段時間,另一些車連綿而來,一個一個地來,我用中文說著“不要再軋了”。車裡的人聽不到,聽到也不會聽懂,幾輛車駛過去它的身體從下面險要滑過,我是那麼畏縮懦弱,直到終於它被又一輛車軋得更爛。它不可以就這樣在那裡,我想去收走它,我在垃圾桶找一個紙盒子想去收走它,我靠近的時候絕望地被自己的恐懼戰勝,我顫抖著轉頭對七說:“它已經撿不起來了,太碎了。”它太碎了,內臟也許在外面,血液乾涸看不見,能精準辨別的是翻飛的絨毛羽毛。和它三米遠,我走不開,只能望著它,風朝著我這邊刮,覆地的羽毛冽冽抖動,春天和煦的陽光下茸茸的生機。直到一群下學的英國中學生經過,一個男孩大聲叫道:“A bird! It was run over!”他同行的夥伴裡另個白人女生白眼他,發出“嘔”的聲音。然後我聽見幾秒鐘起伏的笑聲。
我是在這一刻感到崩潰的,他們明目張膽地噁心。我可能也覺得噁心,因為那是一具小小的屍體。我不知道什麼是不同的,可能我的不同之處是我笑不出來。一些脆弱生命的受傷和死亡在另一些人類看來是“噁心”,當中也包含對死亡的恐懼、對陌生污穢的排斥,但這種噁心裡包含了好笑的成分,好像鴿子的血肉羽毛變得荒誕了起來。
會有人來清理的,我被人這樣安慰。我順著風的方向小跑上去撿起它的羽毛,最大的一根有一些分明的血污,最小的一根應該長在比較裡面,所以尾部是很細小的絨,相比而言我不怕血污,我在觸碰底部的小絨的時候更能感到內心的震顫,因為我知道那樣的毛距離它的皮膚、它的肉體和內臟都更近,我好像是距離這個生命最近的時候最怕。
如果它只是一隻受傷得很慘的鴿子,如果它不至於碎裂得稀巴爛,人們或者我還會覺得害怕嗎?Julia Kristiva寫恐懼其實是一種拒斥,我以前研究鬼,也知道這一套解釋學的東西。人們怕噁心的東西,人們噁心,因為拒絕那些東西。我想起一些人一些事。人的同情心只能給不那麼噁心的人和事,難道?被強迫生八孩的鐵鍊女的存在是讓人覺得攪擾的,溫州列車堆起來屍體是讓人覺得攪擾的,賣腎的民工、封了路高速上徒步的流動人口是讓人覺得攪擾的,李文亮去世了屍體被表演搶救是讓人覺得攪擾的,這樣的事情發生過就讓他們噁心,他們就拒斥,趕緊用什麼別的東西掩蓋過去,這樣自己不至於崩壞——但是還有一些人自己崩壞也要把血淋淋的腑臟翻找出來給你看,前者覺得後者自作主張冒犯邊界不人道,後者覺得前者的自欺欺人苟且私心不仁義。這些事噁心嗎?噁心啊,噁心得一些人迴避,一些人不承認,一些人承認了卻與此同時笑出來了,很老成通透說這是陰暗面。還有我們這樣虛弱的一些人崩壞了,我們也不是什麼好鳥,大概是這樣。
我反覆複製粘貼兩個字:茸茸、茸茸、茸茸、茸茸……溫柔的茸茸。我之前寫過的短微博很激烈,指摘西方那套self-care的東西,那套叫做邊界感的東西,主要叫人不要逼著別人看噁心的東西,從放棄改變他人的自戀的執著幻覺開始,respect their boundary的人際交流保留法,它最後成為了類似於“一個血汗工廠老闆不想別人跟他提到工人的手如何被機器絞肉一樣粉碎因為這讓他心裏不舒服”的藉口。陽光下我感到憤怒,因為一些人的boundary已經設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面,那個邊界的牆焊壓在別人的生命自由地。他們噁心極了甚至要笑,通過笑來完成最後生存合理性的毀滅,告訴世界這是虛誕荒謬的。貧民窟應該炸毀讓他們道德負擔輕鬆,一如前幾年的日本流浪者兇殺案,那個睡公交車站的無家可歸的大林三佐子,她是被一個住在車站附近的富有的男人殺害的,因為大林出現在那裡打破了他感到安全的心理邊界。
展示噁心是冒犯的,一些冒犯執念誕生於自戀,抵抗噁心是自戀的,抽刀向弱者誕生於自戀。人們移情只能移到自己不噁心為止,因為自戀大家都是失敗的,引發移情的作品是也失敗主義大師做成的。虛弱的人克制太多或者無法克制。怎麼辦,做到什麼地步為止,他們在想什麼。他很想可以讓麻木的人們看一看他礦石灰塵裡爛掉的肺,是嗎。她如果能恢復理智其實不想讓你看到她的非人狀的鏈子,是嗎。或者,是不是它什麼也想不了只能死在那裡。我不敢在上面的句子末尾打出一個問號,我如此克制,我還能做什麼。我一共撿了它四支羽毛,我攥在手裡帶回家把它們舖在平放的繡花掛飾上:白色,灰色,紅色。
【二】
Ta說:“你的同情無異於一種強姦”。
以前和一個朋友分手,ta說起我的同理心類似於一種rapist,我很生氣,我說武漢那時候我過手捐過去的錢有多少多少我還那麼窮我在做困難的事那你呢,ta説ta做了困難的思考,總之我因為rapist這個詞大哭。我們至今沒有恢復聯繫。那時候我天真熱忱裡面傲慢且笨。但我後來再為這個詞哭因為我發現我自己感覺到了來自別人那種同情中rapist的東西。人從他人那裡需要empathy和respect一起的感情缺一不可,沒有empathy的respect是馴順的忌憚,沒有respect的empathy是自戀的侵犯,根本上都沒把人當人。我一些感情經歷中明白了這些,然後我想變成更好的人,把兩個都給到他人,但許多時候因為這個意識我也意識到他人不把我當這樣對待,我多想做個好人天知道,我在不斷克服自己的過程中覺得很疼痛了。
我起初是在一段戀情中開始明白,然後在接著更多的情感體驗中反覆經歷反覆確認的。22年的六月我愛恨交織,我在日記裡對我的前任M寫道:“帶著你生長在尼采基底之上的同情心離開吧。在我們兩人間、在這個不列顛尼亞世界我是弱者,但你不要可憐我。因為你不會愛一個弱者,你只會可憐弱者。你仍然愛慕強者,在你內心深處。大家都是這個狗屁世界的共謀,不使弱者真正為人所愛,七七說得好:強人其實很空虛,無時無刻都在陽具崇拜。一切居高臨下的共情我不要了。”我發現我當時那個道貌岸然的老白女房東至少告訴了我一句讓我受啟發的話,她說:如果一個人憐憫你,就會難免損耗對你的尊重,而真正的愛是需要尊重的。她告訴了我這個事實,我反覆咀嚼到今天,後來我又想,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只有尊敬沒有憐憫,那也不是愛。沒有同情,ta甚至會樂於看見那個尊者下墜、落入深淵。所以愛要求兩者的並存。只是在我所經歷的過往中,我欠別人的、別人欠我的,好像都是尊重。
緊接著七月的日記裡我說我想寫一個小說,大概就是我愛上M這樣的人是因為她瘦弱得耶穌一樣,她是那麼富有、睿智、善良,那麼孱弱又富於同心,是這邊的白人裡最接近“得神”的那種。人們就感到她的愛憐。這個小說裡的“我”是那個對神懷有奇妙親密感卻沒有宗教的女孩子,我/這女孩子在她心中描繪神,把那神投射在脆弱善良的人身上,其實她自己無比柔韌堅忍,她最後才發現。她發現不是神在救她,是她在救神。
因為那些白人富人的神經太脆弱了,他們在細枝末節上受傷,他們無法忍耐、憐愛地落淚。他們憐愛的客體竟然也是人——那些人也在細枝末節上受傷,不過他們撣去灰塵又繼續走了。所以他們過剩的罪惡感和同情心,也許是真誠善意的體諒,總之化作這樣的移情:不管對方知道、接受與否,這份情強行移了過去。這是一種侵入,像強姦一樣的進入。
當然可能因為根本沒辦法曉得對方知道、接受與否,因為對方沒辦法能夠講話了。
有時候我想要區分人的善良,但又有人說“人是社會動物,所以這種區分不可取”。我學不會道理,我只是害怕有些人(恐怕是大多人)的善良是為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安撫自己的脆弱,甚至用這來滿足一種思考和道德的快樂,歸根結底都是為了自己。
當然,我也不是說我是那種為了別人,我不標榜我有多麼不同,實際上我都不知道為了別人而善良的人都是不是存在,或許真正的愛人者從來未降生過。
我不想被人那樣對待,我不想後知後覺發現人們並沒有真的體諒我,而是他們喜歡那種自己去施展仿神的情懷得到的滿足感。但難道我就不是這樣嗎……我真的不知道,I’m a human child,這也是一部分原因,關於為什麼我在克服自己感到很疼了。
我又重新想了一遍一個我和M都喜歡的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我覺得可以挪用裡面梅什金公爵對娜斯塔霞的那種神之愛——那不是人與人的愛,是神對人從上往下的愛。娜斯塔霞的死的悲劇也是那樣釀成的,因為這種愛就是一種侵辱,沒有尊重崇尚,沒有迷戀,娜斯塔霞這樣了解痛苦的靈魂如此敏銳纖細,她太明白了,所以她不接受,所以她自毀。我知道她是因為領會而死的。慧覺是一種傷害。她就是因為公爵的愛,在愛中得救又幡然醒悟的這愛的實質,又要保存她最後的自尊自愛,才只能走一上一條注定毀滅的路的。大家太愛梅什金公爵了,因他似神的善,然後都紛紛忘記了娜斯塔霞的善——那是他媽的能救神的善。
現在的進步派也好保守派也好幅員滿世界的愛,都不如娜斯塔霞大笑著走過音樂會時哀傷的一片裙角。
她那麼哀傷,我眼淚不斷絕。我為親睞的人感到恥辱,也為自己蒙羞。如我說的,我生命中的移情方向發生置換後,這些年間,我出演過那個需要愛的角色、那個被救的角色來滿足一些人需要安慰的的良心……我明白了,不是神救我,是我在救神。
只是,如果神沒有克制的同情,因為祂至大至善祂博愛,那麽,不是神的他們這樣算什麼呢?

「同情」這個詞一般會引發蔑視,它指的是一種處於次要地位的感情,同愛情沒有瓜葛。出於同情愛一個人,並非真正愛他。(昆德拉《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2022.06-2023.04 Lanc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