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淋浴作為流淚方式》

我刚刚在冲澡。冬天太冷了，决定去冲澡很难，开始冲澡后决定要结束它也很难。十点多了，我是宿舍最后一个洗的，所以我可以洗很久。我不紧不慢地把身上浇暖和，等到雾气开始围绕我，才把花洒挂定开始淋洗我的头发。 我会在洗澡的时候听歌，一般因为水声音很大，我都会听闹腾一点的歌，好让我听得见，跟着唱，节奏感强的话还可以放松地让自己动起来。但今天听很安静很安静的钢琴曲子，晚上在原美堂自己习时候听到的，放下笔出去问老板要了歌单。 水开得很大，居然听得意外清晰。 冬天太冷了。我想到两件事，几乎没什么关联的两件事。 一是高中时候，我们有一个很讨厌的宿管阿姨，学校叫得比较好听，叫生活老师。她驮着背，非常严重的那种驼背。对卫生苛刻得过分，让人觉得为难，害我们班上宿舍卫生总在年级上批评，我们对此义愤填膺，还去学校闹着投诉。说来好好笑，那时候我们多么严阵以待，那时候认为天大的事情，现在看来也就真的那么回事。我高一还给学校校长就“女生不准披头发”、“不准穿热裤”的新规定写过信，那时候也真的觉得自己像一个为崇高信仰甘牺牲的地下党人。扯远了。说回这个生活老师吧，我们大家都讨厌她。 我现在具体也忘记她做过哪些非常具体的事情，让我们生气的事情。我就只记得有一年冬天早晨，重庆照常阴冷，就是这样，我在宿舍洗澡，我周末留宿不回家，室友都回去了，我一个人，不用赶着。热水忽然变冷一些，再一些，再然后就没有热水了。我一个人在窄小的宿舍卫生间里，外面也没有谁，头上顶着洗发露揉开的泡泡。我太难过了，先一个人哭了一会，后来觉得太冷了，不能再这样哭下去，更何况感觉流眼泪会丧失好多热量。我跑到我们那楼层的那个生活老师的地方，希望她这周值班，希望她在，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只是觉得我自己没有办法解决，我需要找一个人，随便是谁都好，我需要见到除了我以外的另一个人。我就去敲门。那时候太早了，没有应答。我裹着浴巾微微发抖，敲了好几下。最后门开了，她驮着背，还是那张讨厌的脸。她披着衣服，我抖得口齿不清地稀里糊涂说明白了怎么回事，她说，你回去先用外套裹着。我就回宿舍了，那时候已经不哭了，觉得天寒地冻啊，觉得冬天除了不用穿内衣没有一丁点好处。 过了几分钟，或者更久，她来宿舍门口，给我端了一盆她烧开的热水。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也没有多感动或者别的什么，我之后还是会附和大家生她气，当她又揪着我们寝室谁忘记叠被子、谁椅子没有推进去这种鸡毛的时候。我只是把这件事记牢了，就只是这样。 第二件事情是我的外公，倒没有多伤感，他已经走了三年了，我现在听cicada那首《最后 仍在一起》都不会那么强烈地想要流泪了。忽然想起他，还是今天白天妈妈提到一句。 今天妹妹考试成绩出来，考得很好，说起在那边择校，姨妈说好学校离家太远了，新加坡的中学没有住校的。我妈就说，那你就搬家去学校附近不就好了，学校外租个房，再把现在住的租给别人。我在家人群里也说这样很好。我妈就调侃地发了一段语音。“当时你刚上高中，离家那么远。你外公就说让我们搬家过去，你天天还可以回家吃饭回家住，我们也可以天天看到你嘛——结果你当时很炸毛地叫我们不要搬，说我们多此一举，你非要住校，还说你就是要离家远远的......”是我说的吗，也像是我说过的。我就是要离家远远的，这种话。 我上高中后住校，最开始周末回去，后来忙起来干脆周末也不回去了。我跟外公最后一年见了几面，在一起生活几天，或者说，哪怕在家，除了各在各的房间里的时间，在客厅里面对面几个小时，加起来能凑满一整天吗......我后来就故意不去想这些。我觉得没有见上他最后一面是我全家人的错。而我以前写过，多少次他在家外面从我身边经过，那时候，我都不会叫住他。我到现在其实还是可以理解我当时在想什么，毕竟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我没有长到自己已经认不出的地步。但是我就是再也无法避免那像闷了酒的无言、再去很好地谈论那些理由。听我妈这段语音是在课间，我一个人在楼道那里喑哑着低声叫出来，这可能也不算哭的，大概也就五秒。我就又恢复了一切。 但是，今晚洗澡的时候，音乐太美了。我当时正在把沐浴露擦到小腿上，水在一边淋着。我把小腿慢慢抬高，脚蹬在宿舍卫生间那个窄小空间的一面瓷砖墙上，把泡泡赶到脚踝，那个时候我的脸离我的膝盖好近，我发现我的腹部快要贴着我的大腿了。我就这样抱住了我的左腿。 我的双手把我的腿尽力环得紧一些，因为腿太瘦了，空出来的地方显得冷。就这，也是大概五秒。我就站到水柱底下去冲洗了。我肯定没有在流眼泪，只是水珠跳到我的脸上往下流，假装成这回事。我就明知故犯一样地去感受这种煽情。 我想还有人比我更讨厌自己吗？我没有办法说出来，但我自己知道我讨厌自己到什么地步了，如果不是洗到热水存量不足、开始慢慢变冷，我不得不出来的话，我应该已经没有，任何，办法。 2019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