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國缺錢的一陣子，我有去做那種幫人顧狗的工作，我自己很喜歡動物，也會悉心照料狗狗，遛彎撿屎洗腳都沒問題。但是我第一次見識到，那個白女的狗狗要用Waitrose貴婦超市最好的雞腿肉、要求我戴手套徒手撕成碎片（必須很碎不能有大塊）然後微波爐加熱三十秒、再一點點喂它的時候，我還是有種難以言喻的痛苦的感覺。實話講它一頓的錢夠我吃一天。
我還需要用燒開的水倒入暖水袋，放在兩層毛巾下，遛狗後給它洗完腳讓它睡上去。與此同時那段時間我一直在生病。 我還記得，如果我遛狗的時候用耳機聽歌被雇主發現，會被說一頓，因為據說我戴著耳機無法判斷周圍的車和其他狗、無法對它進行保護。我對狗沒有怨氣，它也不懂什麼，只是知道自己就是一直過的那樣的生活。它很漂亮，很忠實，甚至我在它身上看到一些同情的能力。 當然相對應地，我此前也不知道養狗還可以讓狗過這樣的生活。 那時的敘述沒有過多強調比較，不像那種二流小說的心理描寫。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很委屈，和狗單獨相處的時候我其實是放鬆的。我真正不安是狗主人出現或者快要出現的時分。其實它主人把它留給我、離開的時候我也很不安，我侷促地牽著繩子，狗扯著我，一股相斥的力，它要朝著它的主人跑過去。但是它主人沒空，我的職責是帶它去公園方便，我不忍心扯疼它，而那幾分鐘裡它一定不跟我走。我陷入兩難，如果我任它去，我就無法完成我的工作，如果我使勁拉扯它，它會感覺疼，而我如果站在原地，它的主人會斥責我。 這一切當然跟小紅書上那些「我在英國遛狗賺外快」的小女們說的有些不一樣，也可能是我是真的缺錢所以注意到了這些細節的緣故。 我當時就想把這些寫下來，我是怎樣不能看手機、連耳機也不能戴地在草地裡踱步。事實上，也恰恰因為如此，那陣子那些遛狗的時間我想了很多，有了很多思考。 有一天從倫敦泰晤士河的公司下班，坐地鐵回來，我坐在夕陽下街道的馬路牙子上，哭了很久。很大程度上因為我也意識到，我並沒有時間把我的思考記下來。我的日記裡僅有一些很零星的東西。 今天在香港的天橋上聽歌，聽到以前在南京時漫步校園的歌，聽到以前在倫敦摸魚時候的歌，然後我的記憶被激活了。剛好最近在通勤時間裡讀完了《我在北京送快遞》那本書，除了送快遞本身，作者還寫了自己十三份工作。我想如果我要寫，我可以寫什麼呢？ 非要說，我的體力上沒有那麼辛苦。當然也擠過北京地鐵，也和侮辱人的黑心老闆扯皮過，但都很短暫，也不足掛齒。更長的工作，我也儘量不讓自己被壓榨。而我最記得的「打工」，居然是遛狗，甚至不是從前在英國那幾份更為正式的工作。 我記得書的後面，作者寫一天晚上他終於下了工，坐在唯一亮著燈的麥當勞吃了晚飯，然後走去火車站。「在空空荡荡的马路上，我心里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今天的我不会再产生那么夸张、矫情的感想。我生在和平年代，从没经受过真正的苦难，说什么万念俱灰未免贻笑大方。但我确切地记得那个下午- 或者说那个下午之所以镌刻在我的记忆里，就是因为我当时产生的强烈感受：人来到这世上，并不一定是件幸事。」 回憶起來，我也沒有太多誇張、矯情的感覺。無非就是撕雞腿肉、換水、撿屎、一點點掰碎餅乾餵食、手足無措地牽繩子、每天兩次且一次四十分鐘地在草地上走路並且思考。這些都是我上班之餘的第二份工作，偶爾會覺得累。那時候我和母親斷聯，摯友都離得太遠。有時候在沙發那兩層溫熱的毛巾上，狗的眼睛水汪汪的，不管什麼時候看都像是哭過。以前也有人說我的眼睛很明亮，我引以為豪。然後我就哭了，沒有太多可以解釋出來的東西。很像讀到的這段話，我身在和平中，沒有可以控訴的苦難，但是我忽然感到那置身存在不是幸福的，非常明確。 2023.09 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