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岸》

回憶起來竟然那時都不曾感覺多幸福。之前在倫敦住宿在南岸,望得到泰晤士河,離岸邊很近,甚至可以看到大本鐘,走兩步就是倫敦眼,那麼好的視野。 我很輕鬆就可以穿過橋,去河對岸,那邊就是北岸了,十五分鐘走到國王十字街,英國國家藝術館。那時候疫情,也沒有太和人交遊,我會自己給自己安排任務,讀完一天的論文,就獨自出門走走,在藝術館前面的噴泉旁邊站著發呆,去捨近求遠地找一家超市買點東西,一直逛到考溫特花園。但那都是後來更熟悉的時候了,要離開倫敦的前夕,意識到,後來實習工作的時候公司也就在橋對岸,我剛到這裡時天天路過。更常常的選擇,我不過橋,沿著南岸走,有時避開一些遊客,有時加入一些遊客。我最記得,在南岸和前任第二次見面,已經入冬很冷,我穿著一件單薄的大衣。我問ta一些很傻的問題,比如pronounce是he/she還是they,ta說都可以,當時難住了我,我說,那我一直用你的名字吧。沿著水光粼粼的河岸,暖黃的燈和冷空氣都打在身上,從一座橋走到另一座,經過了藝術區,經過了聖誕集市,晚間門店全都關閉,在一個商店門口我們打量裡面的衣服,不知道突然為何聊到愛是什麼。對方說,“For me, to love is to know.” 我回答:“Well people can’t really know each other. There are always some parts ...”然後ta想了一下,近乎執拗的一個反問句:“But does that striving not count?” 我那時起決定我要了解這個人。 後來對方搬回了劍橋,我從痛苦到麻木,最後釋然,只剩下一種可以分享的友誼。我在倫敦輾轉了兩次住處,最終又落回南岸。學校的一個同學幫我搬家,從那個racist女房東的西區回去,我沒有辦法回報。她陪我見證了我們搬出的時候,一個我專門從丘園揀回那個房間的松果,從那窗口被丟出來,剛好落在我們面前。我當時想,我的朋友不必感受到這個,儘管這是我已經感受到過的東西,我很抱歉讓她在異鄉作為一個華人再感受一次。 我接著實習,最後臨別見了幾個朋友。我在那裡交到的朋友,除了這個前任,剩下的竟然沒有一個英國人。一個是一起做義工認識的羅馬尼亞妹妹,她的媽媽是第一代移民,她說起曾經的獨裁政府,我說i can get it. 我請她吃了一頓中國城的川菜,那頓飯花了六十多鎊,我說我來付吧,她從倫敦周邊的小鎮子坐火車來給我送別,交通費都很貴。她在soas學亞洲的藝術史,我說如果用得著我的話、我可以教你中文和日語,以後有任何這些問題都可以找我喔!記得她很靦腆但是很開心地笑。後來我搬到北邊,申請過程中還跟她通過電話,問soas有沒有可以聯絡的教授,她真的幫我去問了一圈。 另外一個朋友,是一個同專業的印度女孩子,她穿衣服好漂亮,眼睛也好漂亮。她和我一樣本科是在自己的國家念文學,我們就聊詩歌,聊小說,在公交車站凳子上我們坐著聊傷心的殖民。她也不怎麼買東西,我們總是一起去逛書店,去逛展,她指著一幅畫跟我說,“你知道嗎,這就是印度的建築特有的那種窗子。”我凝神看,那花紋有金色和紅色,交織在一起很美。到今年巴以的一系列事情,看到美國讀書的朋友說不敢點開ig看,我其實也不太敢點開看,我怕那些曾經一起上課的所謂進步自由的性別研究同學發出一些讓我陌生恐怖的東西,我不願意面對那個真空。我只去點開了那個印度女孩子的ig,她還是像以前一樣,非常political,但是總是基於那些我想都是我們共同依賴文學的愛和感情。她說她無法這樣適從於種族滅絕政策,她說比起站邊,還不如保護身邊的巴勒斯坦朋友,穆斯林朋友,猶太人朋友。我點了一顆我的心給她。 對了,還有後來七七見過的朋友,j本科時候還是在重慶讀的書,我知道的時候很高興。她教我怎麼在這裡站住腳,找工作,賺點錢,實在不行,她說,做那種用不著real sex的sex worker——拿著皮鞭打白男,那些金融城精英真的很多有這個需求。我點頭,心想可是我不是dom,而後,又仔細想了一下,他們有這個需求,也許因為生活給到他們的挫折和羞恥太少了,不像我們中的很多人,用生活體現這世界的傷口。想到j自己,因為她申請政治避難也回不去,後來也就一直在這邊。 還有一個男性朋友叫f,我剛來的時候不會用宿舍的打印機、洗衣機,對方都有帶著很好的尊重給我幫助過。我要走的時候,f說,有什麼現金上的問題都可以說,朋友們都一起幫一幫。我覺得自己用不到,但有這句話還是感覺很開心。後來來北方玩,我們接待他,他是個咖啡迷、火車迷,認識英國的每一輛火車型號,還能口述其經濟史,七七也喜歡和他聊天。七七說:“對了,我的臉部肌肉就是這樣,我沒有不高興。千萬不要誤會。”對方:“太好了!本來還有點擔心,謝謝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我心想,真好“綠族”人的對話。鎮上轉到最後,我們送他上火車,他就去往了格拉斯哥。 英國人的朋友就只有那位ex,ta前段時間說要來中國,註冊微信被系統認為是境外詐騙,加不上一個好友,來找我幫忙,哭喪著:“So brutal. Zero friend.” 我想開個玩笑說歡迎進入Great firewall,但是想想還是算了。ta跟七七也加上了signal,兩個i人尷尬地道謝,場面竟然一度可愛。 南岸的風常常很大,有幾次差點把我吹走,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太慘啦,在原地索性不走了,低著頭隨時準備開哭。但我就算把自殘作為自殺的代餐,也捨不得離開很多人和事物。的確,就算遇到多麼不幸的事情、多麼糟糕的境遇,我從小到大完全可以大言不慚地可說的privilege,就是愛。我是一個在愛裡長大的小孩,我的朋友,家人,歷來戀人都是愛我的,所以誰要想洗腦我,告訴我我是不好的人,不值得愛的人,那可沒門。 就那樣沿岸一直走下去,一路燈光,一路河水,有時候一路寂寥的夕照。我曾經在那裡被歐洲男人性騷擾,他非要帶我回家。我也曾經在那裡和戀人散步,和這些人在不同時空談天。我還在岸邊拍了照片,也是落日的時候,那也是我給自己的生日禮物。 朋友們,再見。語氣和記憶都輕輕的,我有時就這樣想起她們。再然後,七七要來了,我要去曼徹斯特了,我最後那天提著行李箱到Waterloo一家新開的店,點了一杯不好喝的熱拿鐵,對南岸揮了揮手。沒有播放waterloo sunset這首英倫搖滾,沒有播放任何可供哀傷的音樂,我在那天的日記裡寫說:“新的咖啡店的難喝拿鐵,可一定不能意味著我的新生活不好呀。” 走出玻璃大廈,鑽進老舊的Waterloo地鐵站,又一次提著最大號的行李箱,我更新了rail card跨上了西北線火車。 202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