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时期的写作,海涵。屈原是我心中的中国古代文学top3(另外两位是陶渊明和李白)。此文着重于历代文论的爬梳。]
屈原的骚体开创了一类文体,“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语出班固),也展现一地带风情文化,“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语出刘勰);更为重要的是,屈原以自投汨罗江谢世,因而在一个国族的精神领域开拓了前所未知的边疆,那就是对诗人自杀的精神的追问。人们阅读他的每一句诗,都既知他的自尽的结局,由此他的死和他传世的笔墨互为参证。屈原忠君爱国的情操致使他在不得道、难酬志的时候沦入凄惶哀伤最终沉江,一部分人说他伟大在于这种儒士君子的气节,一部分人说恰恰是这种狭隘的家国观念限制了他的格局,批评他愚忠,受到太多儒家君臣等级观念下奴性的束缚;相承到后来,有人抛却了这个出发点,直接认为屈原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爱国忠君的强烈,而是在于他自杀。他的自杀在形而上的精神层面作出了惊天的诘问和阐发,让诗人之死寓于一种超历史的哲理与生命的感情中。如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所谈:把屈原的艺术提升到无比深邃程度的正是这个死亡——自杀的人性主题。它极大地发扬和补充了北方的儒学传统,构成中国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有人肯定屈原的死符合儒的正统精神,在《文心雕龙》中可见到前时的例证——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对于后来的儒士文人而言,他的死又能起到某种理义上启明的作用:“其辞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彩,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甚至,屈原自己也将自己将死之心放到君子的体格之中,他在《怀沙》中直言自己“重仁袭义”的归途是死:“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关于这个君子的阐发,一是在儒家本身就有的“舍生取义”的殉道说。 首先他自视高洁的君子之德就是儒家对人的道德的一种理想,把屈原的“比兴”提至“比德”就是一个很清晰的思路。汉代王逸《离骚经序》中写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一系列香草美人所喻的贤良,以及开拓出象征手法的咏物佳作《橘颂》,都是这他的文学在道德上的自我告白。其次,德行如此,还要观照家国大事。中国的抒情美典从《礼记》开始就有些强硬地要求艺术与政治的结合,按照孔颖达《毛诗正义》的说法:“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国之心,诗人揽一国之意以为己意……”他最后求道而死,似乎是一贯于这种“伟大”的性质的。 然而,班固认为骚与诗的风雅相争辉实属过了,其重要的想法也应在于不足以“正典”的思想内涵,他在《离骚序》里评述屈原道:“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其中,“非经义所载”和“非明哲”是值得玩味的。中国传统的美学程式是在一个“和”字范围内,由此乐从和,由此尚中庸,由此正统的文人文学要被放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间。而屈原相反,他悲哀至深,《悲回风》中“心鞿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直指内心无法开解的纠缠状态;况且他还走向极端,最后痛苦到“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离骚》)其向死的情感,正如王夫之在《楚辞通释》点评的:“惟极于死以为态,故可任性孤行。”儒家固然有舍生取义,但本质上对现世生命价值的认可还是很高的,它并不赞许在没有外部最为直接激烈冲突的时候对生命弃绝。(即便循往庄子,他的道的生命哲学也是在逍遥寻求超越,而非以如此牵绊的痛苦沉溺、堕落入水流。)屈原内心思辨汹涌,郁结于中,难以平复,按照文论中的用词,就是“怆怏难怀”,“忿怼不容”;他甚至书《天问》以问天。《朱子语类》里说他行事如此太过头:“怀沙赴水,此贤者过之也。”甚至他奇异恣肆的辞藻也美丽太过头了,万不符合儒“文以载道”也好、“诗缘情言志”也好所要把握的那个士人的的度,班固一句“露才扬己”,实则就是站在儒家敦厚温和的指标去批评屈原的语言把握。 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那里,他没有执着于断定其思想的正统与否,说得更加圆融、综合: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此处的“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并不是在和稀泥地。所谓的“经旨”自然是正典传统的君子道德,而屈原自我成就的“伟辞”,其一肯定有其文体、语言的革新贡献,其二在思想的境界上,他抛掷了一个亘古的疑难,就是诗人自杀的问题。 已有很多人看到屈原的局限,说他没有走向超验的反思,最切中要害的一点,就是其纠结的执念在于“为什么王道如此”的现世,拘泥在儒学激发的忠君爱国的献身热情,只相信天命就是王道,这也是中国诗人的传统,所以大多文学作品都难免于“君王焦虑”的局限,寥寥“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就可以作一个大综述。似乎理当如此,不过,屈原能去自杀,就已经说明更多的东西。 于是,让人们困惑不解的是:屈原自己深明经义,明白“名不可虚作”(《抽思》),为何还会去问天——“既然宇宙、自然生成的的根据与道德与政治问题都无关。”“人格抱负的实现遭受阻滞,屈原应该去询问历史社会愿意;他致力的‘美政’事业受到阻碍,怎么去询问与此毫不相干的宇宙、自然从何而来?”“像屈原这样有德、有才、有学识的士人,在政治抱负未能实现时,怎么能产生弃世的念头?这样岂不与他‘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的道德意志相矛盾?”
屈原的骚体开创了一类文体,“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语出班固),也展现一地带风情文化,“托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语出刘勰);更为重要的是,屈原以自投汨罗江谢世,因而在一个国族的精神领域开拓了前所未知的边疆,那就是对诗人自杀的精神的追问。人们阅读他的每一句诗,都既知他的自尽的结局,由此他的死和他传世的笔墨互为参证。屈原忠君爱国的情操致使他在不得道、难酬志的时候沦入凄惶哀伤最终沉江,一部分人说他伟大在于这种儒士君子的气节,一部分人说恰恰是这种狭隘的家国观念限制了他的格局,批评他愚忠,受到太多儒家君臣等级观念下奴性的束缚;相承到后来,有人抛却了这个出发点,直接认为屈原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爱国忠君的强烈,而是在于他自杀。他的自杀在形而上的精神层面作出了惊天的诘问和阐发,让诗人之死寓于一种超历史的哲理与生命的感情中。如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所谈:把屈原的艺术提升到无比深邃程度的正是这个死亡——自杀的人性主题。它极大地发扬和补充了北方的儒学传统,构成中国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有人肯定屈原的死符合儒的正统精神,在《文心雕龙》中可见到前时的例证——昔汉武爱骚,而淮南作传,以为:“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蝉蜕秽浊之中,浮游尘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缁,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对于后来的儒士文人而言,他的死又能起到某种理义上启明的作用:“其辞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彩,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甚至,屈原自己也将自己将死之心放到君子的体格之中,他在《怀沙》中直言自己“重仁袭义”的归途是死:“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关于这个君子的阐发,一是在儒家本身就有的“舍生取义”的殉道说。 首先他自视高洁的君子之德就是儒家对人的道德的一种理想,把屈原的“比兴”提至“比德”就是一个很清晰的思路。汉代王逸《离骚经序》中写道:“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一系列香草美人所喻的贤良,以及开拓出象征手法的咏物佳作《橘颂》,都是这他的文学在道德上的自我告白。其次,德行如此,还要观照家国大事。中国的抒情美典从《礼记》开始就有些强硬地要求艺术与政治的结合,按照孔颖达《毛诗正义》的说法:“其作诗者,道己一人之心耳,要所言一人,心乃是一国之心,诗人揽一国之意以为己意……”他最后求道而死,似乎是一贯于这种“伟大”的性质的。 然而,班固认为骚与诗的风雅相争辉实属过了,其重要的想法也应在于不足以“正典”的思想内涵,他在《离骚序》里评述屈原道:“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昆仑悬圃,非《经》义所载。然其文辞丽雅,为词赋之宗,虽非明哲,可谓妙才。”其中,“非经义所载”和“非明哲”是值得玩味的。中国传统的美学程式是在一个“和”字范围内,由此乐从和,由此尚中庸,由此正统的文人文学要被放在“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之间。而屈原相反,他悲哀至深,《悲回风》中“心鞿羁而不开兮,气缭转而自缔。……心絓结而不解兮,思蹇产而不释。”直指内心无法开解的纠缠状态;况且他还走向极端,最后痛苦到“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离骚》)其向死的情感,正如王夫之在《楚辞通释》点评的:“惟极于死以为态,故可任性孤行。”儒家固然有舍生取义,但本质上对现世生命价值的认可还是很高的,它并不赞许在没有外部最为直接激烈冲突的时候对生命弃绝。(即便循往庄子,他的道的生命哲学也是在逍遥寻求超越,而非以如此牵绊的痛苦沉溺、堕落入水流。)屈原内心思辨汹涌,郁结于中,难以平复,按照文论中的用词,就是“怆怏难怀”,“忿怼不容”;他甚至书《天问》以问天。《朱子语类》里说他行事如此太过头:“怀沙赴水,此贤者过之也。”甚至他奇异恣肆的辞藻也美丽太过头了,万不符合儒“文以载道”也好、“诗缘情言志”也好所要把握的那个士人的的度,班固一句“露才扬己”,实则就是站在儒家敦厚温和的指标去批评屈原的语言把握。 在刘勰的《文心雕龙》那里,他没有执着于断定其思想的正统与否,说得更加圆融、综合: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此处的“取熔经旨,亦自铸伟辞”并不是在和稀泥地。所谓的“经旨”自然是正典传统的君子道德,而屈原自我成就的“伟辞”,其一肯定有其文体、语言的革新贡献,其二在思想的境界上,他抛掷了一个亘古的疑难,就是诗人自杀的问题。 已有很多人看到屈原的局限,说他没有走向超验的反思,最切中要害的一点,就是其纠结的执念在于“为什么王道如此”的现世,拘泥在儒学激发的忠君爱国的献身热情,只相信天命就是王道,这也是中国诗人的传统,所以大多文学作品都难免于“君王焦虑”的局限,寥寥“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就可以作一个大综述。似乎理当如此,不过,屈原能去自杀,就已经说明更多的东西。 于是,让人们困惑不解的是:屈原自己深明经义,明白“名不可虚作”(《抽思》),为何还会去问天——“既然宇宙、自然生成的的根据与道德与政治问题都无关。”“人格抱负的实现遭受阻滞,屈原应该去询问历史社会愿意;他致力的‘美政’事业受到阻碍,怎么去询问与此毫不相干的宇宙、自然从何而来?”“像屈原这样有德、有才、有学识的士人,在政治抱负未能实现时,怎么能产生弃世的念头?这样岂不与他‘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的道德意志相矛盾?”
[ii]
可见,使得屈原通向死亡的那种真理的追求,不当只限于此,否则,《天问》的意义何在?他以“仁义”为本的君子人格似乎已再往前了一步,走到真正超礼法、超国家、超君王的绝对根据。他固然没有再进一步往前,去使用他美妙的语言来探寻真正的超验哲理,而就那样赴死了,但是,赴死这一行为真的就是避而不答的一种无解吗?可否把屈原自杀这一行为自身作为一种解答。当然,并不能、也不该简单地把道德和苦难互释。朱熹作《楚辞集注》,认为《悲回风》是屈原的“临乎绝境”的绝笔,诗人“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的苦闷可谓已然落入沉渊。以《悲回风》的文本来看,自然景物意象更加多,也更加层次递进,环顾旖旎成绮靡,“每一顾而掩涕”,这几乎是精神上的巨大创伤,屈原之死不仅拘囿在“系心怀王”、“楚为秦亡”,而是信念上的崩溃,他对自然、宇宙的追问就是对他曾经坚信的世俗王道的摧毁。文论各家理解他的信念,理解他崩溃,却没有清晰地梳理出这个过程和真正的原因。无可求得的超验真理,与一个困窘现世的荒谬感一起,让诗人想到了死,在这被铭记了千年的死亡事件中,前者的原因一定不可缺少。
《文心雕龙·辨骚》中,刘勰列举屈原遗作,《渔父》列在最后,称道其“寄独往之才”。诗人独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不止孑然在世,也是他寂寞地往生。在屈原问天的悲哀中,他凌越了当时现世思想的结界,在往超验的真理作出稚嫩的询问后,无人回答,天也不会的,毕竟“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论语·阳货》)
诚如加缪所言,人们面对着此世“不自杀所维持一种永恒的困境——人类的询问和世界的沉默”,屈原是文学史上留下这询问的先辈,他不是格局窄小,他跟无数询问者一样没有找到出路,诗(广义的)的问题总不尽然是现世责任道德的问题,诗人的自杀总归要作为形而上学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