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獸(五篇)》

——獻給心獸。 一、親人篇 去醫院,換乘站快到了,媽媽單手拉著地鐵車廂裡的吊環斜著身體轉圈。慣性和離心力,小孩子懂得這樣的物理。很快的兩個圈。我要下站了。合上書跟著腳步換乘,胳膊下面夾著赫塔米勒的《心獸》。我們去看外婆。剛看到祖母的一頁,書的腰封折好了夾到那一頁。 她說自己有兩個祖母:一個祈禱的祖母,一個唱歌的祖母。唱歌的祖母比禱告的祖母多活了九年,唱歌的祖母比她的理智多活了六年——她不認得家裡人了,只認得她的歌。 我想我唱歌的外婆也會活得比齋戒的外婆要久,比臥病的外婆要久,比我還要活得久。 兩三歲的時候學會那歌,歌詞是「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外婆做的飯菜到底香不香」。 當然人在學會一些詩或者歌的時候是不求甚解的。很俗氣的講法可以說大家都會在某一個時候突然想起許,然後突然明白這是什麼、意味著什麼,好像有一個分水嶺事件。然而學革命歷史,教授又說要反思分水嶺敘事法,歷史的連續性超乎人的感知,所以不要那樣講。 連續性是很多未解之謎。為什麼一切破解之道被減至一個形而上學一樣的良心教育?為什麼外婆低著頭喃喃自語說「我這輩子沒做過壞事沒害過人 怎麼會落得這個」?為什麼媽媽要鼓勵我唱歌?——這根本不是我該做的事。如果非要說我該做的事,我該割斷舌頭、考進編制、左手抓住右手,然後用我天賦異稟的對外感知力成就一個最玲瓏巧妙的和善夫人。但是,偏偏我從小得到的是各類女性長輩的感情和想法,我幾乎沒有從男性長輩身上得到任何的東西,所以不信理治強權,不信金幣羅馬,一心想學得歌謠。 我學成了,我上路了。我不需要即時跟任何人反饋,我背負著時間之重的旅途開始了,我真的開始走四方,路迢迢水長長。我經受住了迄今世界給到我的全部。我長出了銳角。 然後我皺著流淚的臉回頭看,她們總是受害者的樣子,讓我痛苦不堪。貧窮泛起的胃酸,母體破水,愛別人多過了愛自己而敗壞肉身,她們作為十足的受害人,親者痛仇者快。我後來明白這是一種恩典。只是,絕不可以慷他人之慨這樣說。良心永遠伴隨她們,親者痛仇者快地。 我必須忍受,並且我要總結出解釋,那就是人沒有辦法自欺欺人,無論裝得多麼信了進去。那種歌不是為了滋養你而來,而是為了在你背叛它的時候誅殺你而來,這樣說來,它並不爲著助益,它只有可能損害。那為什麼它要存在?我知道這就是人沒有辦法自欺欺人的要義所在,因為心獸會把說謊的人撕碎,而那種歌就是它賴以為生的饗樂。   二、愛人篇 是這樣的,親愛:愛的感受力是可以無限再生的,像夕陽散淨了又會再來,因為太陽永遠在那裡。 但要知道那年,那年確實是過去了。 面對無限,作為侷限的個體人,也只能從她自己的地面所對照的天空觀看。而十多歲的柔暮,有那幾次就沒有了,無異於日蝕。限時竭盡的日蝕,看過就過。那些嘔心瀝血的燃燒、永無目的的燃燒、絕不回頭的燃燒⋯⋯ 出於這些原因,我這樣的人就要耗盡心力回憶。好似還在那一具幼小身體裡,相信時間倒流的魔法,承受並習慣創傷永恆的延宕,別人看了會說:那時的ta(什麼人或事物)在那裡把妳擱下,於是那年的妳就停在那裡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而那個句號已經閉合了,沒有完好,也沒有什麼本可供完好,如今破開它,打開它,也只是在彼岸造了一個副本一座幻城而已。 那一歲的我永遠停留在那裡了。我忽然明白,我小時候非要重新來過的橘子哀歌真正的含義。 不要新的好橘子,也不要已經碎掉的橘子,要過去當時碎掉以前的那隻好橘子。 要那些人事物一齊將愛補全,因為我知道我無法順著活下去活到未來把愛補全的夜晚,那時間是在過往的。我要麽可以通過死完成走馬燈的回溯把它補全,或者,或者就只能不斷地去想,期待心的碎片刺穿時間這維度至堅至硬的透明薄幕,在刺裡把這不可能的意志完成。 ⋯⋯我將感到,全部的感情,全部的過去,被我背在身上和我一起走到今夜的全部的經驗,我的悲哀、歡喜、安慰、愧疚、感激、悔恨、溫情、遺憾、釋然、糾結、倦怠、期望、還有愛 ⋯⋯ 終一起完成了。 依然心不由己地體會這全部,像腦筋一直出問題,像忘記當下近乎不顧性命 。 依然重複那一句寫著,是「負擔不了也捨棄不下的東西太多」 。依然聽到催眠的歌聲唱的 but nothing seems inviting except the image of your open arms calling back。 依然回憶,因為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控制不了它的出現。有一天,先是想起一個人一件事,然後就會想起所有人所有事。那就是「全部」的意謂。必須要與之全部共存才能活著,所以那必須是美的,如果不是好的,至少必須要是美的。所以依然魂牽夢縈,依然重塑自己自傳故事的每一顆碎片,在明暗斑駁的影像的反覆過片裡活下無數次,一次,一次,多一次。 沒有什麼需要決斷的,沒有什麼需要過問的,這心愛。過於豐沛,滿溢盈餘,並不環保,此情此景,便最好在這一角不再發作影響了嗎?可是,可是如果不曾為其感動,這回音還能震盪如此嗎?這倒影還能糾纏如此嗎?這些可能真的就是我能有的全部了。 三、友人篇 梅麗莎和她的伴侶納丹尼在醫院陪我從下午三點到半夜,然後他們去我房間打掃了血跡,幫我洗好床單和帶血的衣服,接我去到他們家。納丹尼給我做吃的,他也是那麼聰明、博學且那麼善良。為什麼可以這樣好?我真的值得嗎?穿了一整天她的衛衣,脫下來才看到衛衣上面的標記,偷偷看她電腦上的申請材料,她陳述自己的所學。我開始略感卑微想到一句不足為外人道地蠢話,如果你們要離開,帶我走好不好,這個卑微不是因為我自己的外在條件,而是我內在的生活方式。因為,I want to live a really simple life like you。原來人真的可以離開手機脫離社交媒體生活,原來人真的可以休息,I just need to BE,只需要存在就好。我差點要忘記重要的事什麼,我好想要簡簡單單的幸福。我不用很有錢,以前買的貴的鞋和包甚至電子用品都讓我覺得怪羞恥,他們的房間好多書,櫃子裡枕邊地毯上的書,我想到我在重慶也有好多書,我喜歡坐在書中間,很膚淺地只是坐在那些我擁有的書裡面我都覺得我富有至極。他們的衣服晾在繩子上,很多有些破的,舊舊的褶皺感,也許那些衣服不該像我一樣熨燙,她的背包也是無形狀的沈重厚實的帆布,但這種破舊是高貴的。因著不必逢迎。也許貴的是羅馬式的掛像,拜占庭的地毯,聖三一的木吊墜,竹籃花盆裡藤蔓植物,桌上書,鐘,筆記,小桌,木劍,薙刀,怪異的擺件,暖色的光。也許我們應該把全部償付給所愛,給使顫動的美,給我們在一言不發的時候必要盯著的東西。他們是全素食者,但他們的飽足的。他們花得比我少好多,但我更貧乏。我的貧乏讓我淚如雨下。我一直用我所學的一切限制我自己說alternative life(另一種人生)是需要什麼樣的物質基礎的,事實也許的確如此,但我真的都甚至不知道什麼叫做另一種選擇,我都沒有了解太多,我很無知,譬如我不知道除了商場之外哪裡可以讓我得到一雙襪子。再如我今年才知道,讓自己有一頓午飯也可以是不需要花錢的。再如反正大家都要死的,吃素食對我而言毫無干擾。 梅麗莎在慈善機構工作,納丹尼以後回到劍橋做研究員。他們盡全力去理解他們的殖民歷史和白人特權,他們努力去做那些不可能的共情,在樸素的生活中完成作為暫無神論者的幸福的苦修。 昨晚我們三人躺在被窩裡一起哭,因為感到了那短暫而確鑿的幸福。我想如果我是浮士德,在那一刻已經被魔鬼帶走了靈魂,因為我滿腦子想著「這一刻多美啊,請停留下來吧。」 現在她背對著我寫研究計畫,他還在睡覺,這個小小房間裡,這些小小人類。可以說說人類滅絕、AI造神和費米悖論,所有關於未來的事。可以說說帝國如何陷落、兼愛非攻、工黨費邊社,所有關於過去的事。我們可以看小青蛙小狗的漫畫書一起流眼淚,撫摸斑駁的肌膚,無言而談及所有現在的事。 但這個週末後,我就又要離開回到我的宿舍,他們要離開倫敦回去劍橋了。而我能去劍橋嗎,我真想問,我未來可以追隨你們去嗎?我親切的、我體認的朋友,我可以跟你們一起嗎? 我不需要那麼多,如果藝術大多時候是免費的(公共博物館和路邊演奏)我可以除了房租外一天只花不到十五鎊,如果我想聽肖斯塔科維奇,我就問問圆通還有沒有演奏。如果我想要聯絡遙遠的朋友,我會寫很長的郵件。我不需要更多首飾和衣服了,跟你們在一起的時間我也沒有畫妝,我只需要保濕乳和潤唇膏,我只需要很多很多的書和一個安全的小空間,我只需要一路途中的錢,我可以工作,只要工作之外我還能有學習增長的生活。我可能還會需要一些旅行,但我只需要坐在街邊看人們的生活,用幾日過當地人的一生的生活。難道這些都是幻影,一些世外的陶潛式的遐想。 可我又想,作為中上階層的白人,難道這背後隱藏的真的是他們隨時可以獲得的東西,所以他們才如此從容,還是只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真的不一樣。我的反覆和內省真的會左右折磨我⋯⋯我不想再滿懷怨憎了。我知道似乎我們不可以離開整個社會大語境那樣去談話,但是我現在在這個閾限空間裡面,我不想再那樣高度自覺,我太累了,如果連這也殘忍——我只想感受呼吸。他們是純潔的,就算純潔也是在這個操蛋的體系裡被一部分資本恩准之後才能獲取的,但他們愛人,愛是純粹的,我也想那樣純粹。 而我、我必須非常機敏靈巧地對付這個世界,不至於和彌散的原子們混作一團在媒體景觀資本遊戲裡下賤,我需要的只是讓我可以正常的生活,我需要生活,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生活,曬太陽,讀書,音樂,活的生命,比如貓的呼嚕,狗的嘆息,群鳥在樹林裡臨冬的啼鳴,撥開霧氣是我最好的朋友們,已逝的先輩,未來得以緊握的雙手。有力切實,不再遙遠。 她過來坐在地毯上,就靠在我的旁邊,問我在寫什麼,但我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如果她能閱讀中文,知曉這一切,她會更愛我,還是會開始厭憎我呢? 而那麼溫柔的納丹尼,你是那麼的完整,你做了好多好多,我只有一張天使愛人的明信片可以給到你。 她端來了早餐,燕麥上灑上了我喜歡的肉桂粉,然後回到了電腦前面,跪坐,再盤腿坐。金色的納丹尼醒來了。 ——距離此段兩年後的一天,我做了個夢。夢到一個智者,坐在高處樹枝上,雙腿輕輕擺盪。這樣一個月夜,滿天的星星。ta往水裡丟石頭,石頭沒入水中,水光閃動。天上星點化開。我問了ta深奧的一個問題,記不清是什麼了。只記得ta回答我說: “我相信那都是我朋友 淹沒在空氣中間的 也會中間展開溫柔的凸顯” 四、動物篇 小時候的狗在它幼年因打雷受驚,之後每次閃電打雷就慌亂地哭叫,兩隻前爪噠噠地踩來踩去,撲騰不知去處。偶爾它躲到床底下,小的我會陪它一起趴著,跟它說很多話。等到它很大了,床底下也不太能鑽進去了,沒栓它的時候它就滿屋子亂竄,再老一些,它睡在陽台仍是聽見雷鳴怕到哭聲震盪,況且更加孤單,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陪到它身邊。那麼一大隻威風凜凜的黑背,眼神總是水汪汪,明亮澄澈,善良的樣子,很多委屈的樣子,在我記憶中常是怯怯畏縮著恐懼雷雨天的樣子。它不在很久了。業已習慣新城市天氣變換。而我還是會和動物聊天說上很久的話,也還是討厭所有雷雨時日,不用再擔心它,誤以為是我自己討厭。 因為想到它,就哭了一場,起來眼睛和腦袋都疲憊,因為上個手機數據丟失,我連它的照片都找不到了。 在日記裡搜索它的名字,只剩下在倫敦南岸哭著寫下的碎片,還有一次塔羅牌通訊。我總是在最無助的時候才想起它。我學齡前最好的朋友,這個世界上唯一最好的雄性生物,我沒有看到它的衰老,所以它一直在記憶裡是最威風凜凜的大黑背。我們當時住在院子裡,之後又住在山上,我記得它飛跑的時候那毛髮,我希望它活著的時候它感覺是自由的,如果它後來也會回憶的話,如果死去也有回憶的話。我想到它從來沒有吃過凍干,按照現在的人來說當時它吃的並不是很好,我的心抽痛,它會不會覺得我們對它不好?在我很小的時候,我還喜歡騎它。但我記得爸爸有偷偷給它喂鈣片,我們都很愛它。那時候我太小了,什麼都還做不了。感覺你就那樣跟我的童年一起消失了,我擁有過的全都回不來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我不敢讓台下學生看到眼淚,眼淚從眼鏡流進口罩裡。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但你還是不要回來了,這全部整個的世界。 五、自己篇 我不會早夭,我會活到五十歲,這些我需要照顧的人都安息,然後我還在漂泊,在哪兒,然後依然在全世界都沒有社醫保,no surprise,然後我是最後一代,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然後我對一切絕望的恨意讓我失去了所有的友誼和愛情,然而我得到過很多愛,所以我依然會愛,因為這樣,也沒有純粹絕對的恨,因此不能決然去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樣到五十歲,直到一場大病或意外直接讓我離開,我不會痛苦,也不會看到什麼神明,我會直接飛起來,忘記所有知識,我童年的狗會從原野盡頭跑來接我,我所有的母系祖靈為我哼唱搖籃曲,我會回到一個從來沒有開始的地方。 (2024年更新筆者按:很多年前不知道哪本詩集裡讀到一句「你終將無父無母 無依無靠」,當即讀崩潰,後來無論在哪裡生活、這種深度持久的不得好死的絕望一直在心中。今年依然不感到生活落地,但因有了更多生活實感,想要創造一條道就相守生活下去。) - 2021-2024 Multiple Loc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