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球花》
這樣到了三月⋯⋯到了四月。我開始想寫一個小說,小說中媽媽發現女兒在國外學習社會學人類學搞的是什麼性別研究或者後人類時代動物權益,她崩潰不解,沒有怒火和抱怨,只是很哀傷地對女兒說:“你怎麼這麼傻呢!你被騙了啊!” 女兒當然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了,於是她那個時候也在動搖中泣不成聲。 “那些關心、那些進步的諾言都是有錢人的遊戲,你還沒有明白嗎?”母親接著說,女兒仍然還是哭,只是哭。 第一次,在這樣的話語前,女兒沒有像中學時代或者大學時代那樣義正嚴詞批判母親、居高臨下教育母親,而是撲倒在她的懷裡。她抓著母親臂膀的衣服,多少日月的委屈全部湧上心頭。 她被受到召喚,全然不知是漂亮聰明的人的噱頭,因為那些話語和她的理想長得好像。她後來才意識到理想不是那些東西,但為時已晚,她無論在學院內還是學院外都腹背受敵,她困在自己的世界:如果能賺錢養活母親,做的事情一定會遭到進步人士的鄙夷和疏遠,他們對她有了期待,貌似尊敬她鼓勵她地說:“你要堅持自己本心,哪能做那些屈尊就卑呢?”,所以她對自己也強加了這束縛,她後來儘管想要掙脫開,想要走到人們中間去勞作,但雙手已是什麼實在技藝都不太會了。而如果能跟著理想,就難免要跟著那些進步人士做這樣的事情,因為他們設置當代理想的道標,他們有著判斷理想性能的話語權,與此同時,她不能回報她那獨身幾十年吃苦耐勞的心善的母親。 然後母親會撫摸著她的額頭,說“沒關係”。 然後她會堅實心腸,決定在騙局裡找到迂迴的出路。她開始告訴自己,如果兩條路我都不能走,那兩條路我都可以走。她安慰母親:“別擔心我,看我如何做到吧。”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沒有純粹的愛,也沒有徹底的憤怒和仇恨,她把自己撕碎,撕得夠碎,如此才能以無孔不入的方式滲透,才能至少保證自己的一部分可以隨著郵輪飛機到達彼岸。 她再聽到神彩奕奕光鮮亮麗的精英孩子談論這世上受困的人,說起那些人也做進步的事,那孩子說:“他們做這些不計回報的事情,和工會無異,因為他們別無選擇處在那裡,但是他們內心是想去別的地方的,如果有更好的去處,他們肯定不願意再做這些事情了。” 她不會急著反駁了,她有所保留地傾聽甚至保持從容的表情,她心想,如果媽媽在這裡就好了,媽媽沒有讀過這麼多書,沒有進修成知識分子,所以媽媽就會問:“那那些人想要過得不那麼辛苦,有什麼錯?錯在沒有選擇,卻希望有選擇嗎?”媽媽不會在乎這樣的孩子研究這些人做什麼,因為媽媽忙著去應對很多困難,這也是一些沒有選擇的事情。媽媽如果一旦沒有把握好措辭,說出“理想不能當飯吃”這樣的話,立馬就會在這樣的場合滑天下之大稽。在知識分子的世界裡,理想傾軋生存。這樣想,那媽媽還是不要出現在這裡比較好。但是她擁有媽媽神靈、繼承媽媽神之愛的衣缽。作為這樣的自己,她也還是按捺不住她不安的眼神,她心裡會喃喃:“關心是做困難的事情,而非容易的事。“ 媽媽說的有錢人的遊戲——在象牙塔裡純粹滿足自己的思考力和道德感,而且要限於不吃苦、不受傷,甚至限於要體面。這聽上去的確太誘人了,於是許多孩子,甚至說她曾經作為被誘惑的孩子,也想去玩這樣的遊戲,哪怕她沒有這個資本去消耗。“為滿足自己思考力和道德感,這是為了取悅自己,沒有關心他人,就算聲稱自己關心他人,不做困難的事也無法自圓其說——畢竟這樣的壓力也只是容易的事。”她的話就到嘴邊。但如果能把這樣的話當面說出來,她就會被這世界拋棄,但是她太害怕被這世界拋棄,她還依然這樣虛弱,蹲守在漂亮聰明者的一隅。她靜靜地欣賞對方說話時候細長的美甲,在沉思中,她左手摳掉了右手裂開的兩層指甲裡的一塊。 她甚至還會禮貌再問對面:“還有別的什麼我可以幫到你嗎?”她必須通過告訴自己,哪怕是這些人,也是需要自己的。自己也是可以幫到他們的。直到她在媽媽懷裡哭泣,她知曉了,他們已經有了很多選擇,他們在這個選擇裡,自己能幫助到他們,但他們一旦不願再在這個遊戲場裡,那自己的價值在那裡?自己的愛和幫助,難道不應該給更多沒有選擇的人麼? 這個時候進步世界的孩子們許也會問:“難道你的幫助、你的愛,只能給和自己一樣或者不如自己的人麼?”她以前不知道如何回答,現在她可以發出自嘲的一笑:“那你的尊敬,不也只能給和自己一樣或者比自己更優越的人嗎?”他們會驚恐,彷彿愛的神聖意義在這樣的問答裡被轟毀了,這簡直是信仰危機。 她覺得自己更站得住腳的在於她至少能認領痛苦。但事實上,痛苦的人在自己痛苦的事物上除了痛苦一無所有,在這事物上唯一的權力也只有痛苦的發言權。所以她們近乎執障地想要佔有甚至壟斷那個發言權領地,類似於說“不是強姦受害者就不要妄自來想像/代言強姦這回事”或者“你都沒打過工你說個屁”。苦難發言權的壟斷稱不上道德正確,這種排他自妄的叫囂被看成醜態,但細想一下真的太哀傷,何苦其他人還要側目輕巧地來一句「你受過苦就高人一等嗎」,這問得多麼清白無辜,的確找准關鍵地問到了她們,但沒有愛過她們。 但她明白自己的愛,她愛全部的人,所有的人,她尤其愛那些走上歧路一去不返的人。她多想就在漸小的哭聲中沈睡,做一個甜美的夢,她多想自己被媽媽撫摸著頭,就像童年時代媽媽上早班前在她睡夢中把她的頭挪到枕邊幫她紮好。灑脫的離家人被騙了,用狼狽地回到家去,這怎麼能行呢?她只有在騙局中留下來了,她只有巧妙地找尋出路了。 她在想這些的時候,母親已經起身去開火做飯,她睡著了,聞到了土豆牛腩的味道,她想醒來起身說“媽媽我已經素食不再吃肉”,她還想解釋,“不是因為自己進步,而是因為自己有愛”,但是她太累了,她索性就這樣睡去。 2023.04 Lanc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