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桥》

林一红倒知道,火车从19世纪末开动以来,卧轨自杀的人数已经很可观,但她不清楚具体有些什么人。这个五十岁出头的女人头发有些乱了,但她瞪着眼睛,额角的血管还绷着,看上去并不是疲惫的样子。她现在坐在红桥火车站下头的警卫处,等他们说的谁谁来,她又想要个说法,但又不知道往哪里去要,所以转了H城半圈,最终就在这里等。

温琦的日记上写:卧轨是一项有趣的历史。 然而,红桥于2010年的夏季才开始投入使用,迄今时间太短,非要挑拣出卧轨者实在少之甚少。这红桥站跟老站是不同的,很新,显得更现代化,机械又智能,人员调配也似乎是十分的高效,似乎如果你要从月台处跳下去,一切都是可以反应得过来的。 现在的火车跟当年的电车大不同了。前年老城的无轨电车也停运了,而火车还开得正有劲。 开火车的人开火车。林一红就这样坐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三十二开的硬壳记事簿,那本子很厚,合上的侧面看着稀里糊涂地脏,所以里面大多页都是写了东西的。 给说法的没来,谁都不知道答复些什么安抚的话,下面的人总是什么都不好讲的。但这时候要轮班了。一个办事的圆眼胖男人过来拍拍林一红的肩:“换班了你就走吧,我也理解你,节哀啊。” “说多少次,我们是不为她负责的啊。”另一个下巴很短的矮个女人远远地补了一句。 别的人也没说话,很远的地方传来城市的歌,但唱到这边韵脚凝止了。林一红没吭声,起身走到门口,又转过来,声音低低地道了一句:“我之后再来等……我要追究的。” 她再转身的时候,背后传来一句:“还没追究她女儿损害火车跟轨道呢。” 林一红眼睛充了血,回过头,那个短下巴矮女人正悻悻地耸肩,这充血的眼睛把她长长地盯了一眼,目光烧得空气凝止。没人再说什么了。 走出去时,天竟然还是亮堂的。林一红惊觉大地越来越暖了,也同时反应过来季节都在变换,时间不管不顾地扯着她到了今天,距离温琦的丧事办完,已经两个多月了。 温琦是林一红唯一的女儿。作为一个单亲母亲,把这样个姑娘养大,养到比她的身型还要大,再送她来独当一面,最后,还要为她收尸。但准确地说来,收尸是算不上的,林一红赶来的时候,温琦已经被装在了小盒子里。 人们历来都很重视的最后一面她是没面得上的。这么大的一个姑娘,林一红看着那小盒子,心里想着,比她母亲的身型都还要大,怎么变到这么小的盒子里去了? 之所以林一红没有立刻赶到,不是她的错,事实上她是很快的。她闻讯后出奇的克制,一鼓作气地收拾、买票、赶路。与其说因为她只有一个人,没别人可以依靠,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是,林一红那时候还没相信,或者说她没有直观的体验那确信。 之所以林一红只见到了这一小盒子的温琦,是因为温琦的身份一直没有确认,她死的面目很糟糕,看过的人说,那少女的身体烂作一滩,像馊掉的炸酱面。林一红怪她,死姑娘那天身份证都不带在身上。可是一个人只要是死了,好像各种罪过都减免几等,不好再责怪了。 比如现在林一红就只想着温琦的好了,哪怕这个死姑娘有许多的毛病,其中还有条粗心,一个成年人出门,怎么连个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没有呢。温琦死的时候,只带上了她的日记本在身边,似乎是千钧一发的那一刻,日记本被高高地抛起,落在了距她尸首五米开外的草丛里。日记本上还没有名字。警方又是辨析字体,又是考察文本,终究找到了温琦开头记录过的学校,她那时候还没毕业,相较如今而言是不同了,于是这又费了些时候。但突破口是在这儿的,经几番周转,温琦好歹不是无名女尸了。林一红来了,时间过太久了,春日的混沌又在滋长。虽然没有认尸,但鉴定了些什么,小盒子温琦就被交到她千里日夜兼程赶来的母亲手上了。 再一并交到她受伤的,就只有那本日记,温琦的日记。里面每一行字都写得很漂亮。林一红就只有那一本日记了。她这个初中文凭的女人,就开始着手从事女儿这本长长遗书的文学研究了。 这研究很艰难。每一个掌故的来处林一红并非都能查得到。林一红的水平有限,但她能查到的,都尽心尽力去查到了,而有些东西一被写下来就是搞不清的,或者也没这么绝对,只是林一红的立场是一位母亲。从古至今,母亲都是在心灵上无比疏远的一个角色。她多想揪起自己乳房中间那当口稀薄的皮,以示悔恨她是多么不了解女儿,但其实放在全息沙盘里看,人人都有的过错,就不算她的过错。 譬如温琦写:心像一片血淋淋的卫生棉。林一红把这句子琢磨了半天。 另外一些比较像“显学”的,就能摸到语句的脉象。林一红便知道,温琦是老早选择好了死的方式的。比如温琦去摘抄海子,林一红就把海子的传记给找来读,描写到这诗人死,那诗歌在精神分裂的疯狂中沉湎自在,海子选择了在山海关的一处火车铁道上卧轨自杀,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五岁的生命。 林一红就对着那本子呢喃:“你还不到二十五啊……不到二十五。” “你以为你能像谁一样出名吗?”这话林一红骂了出来,但它不是林一红原创的。她是在红桥火车站的月台上听见了,自己转述过来。刚到H城后过了几天,她专门买了随便到哪里的便宜火车票,就为了站上月台去看看,虽然温琦不是在月台下面死的,温琦是死在远离站台的轨道上的,但是,毕竟火车是从月台驶出去的。且月台处的火车是慢的。慈祥、安静的庞然大物,驯顺地等待人攀登、践踏。那时候,林一红就茫然地站在月台上,看着那光鲜的火车,白色的车身发亮,时代的召唤从原先的咔哧咔哧变成了静音模式。忽然,她听见有人谈论起了她的女儿。那是一对跟温琦差不多大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不知怎么的,就提道: “好像前些天那个自杀的女孩就是这趟车经过的那条轨道上死的。” “晦气死了!” “但多可怜啊。”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无聊的辩证法逻辑展开了。两人又絮叨了一会,最后一致总结出温琦是愚笨的。“据说还挺漂亮的呢。” “那又怎么样?就更惋惜吗?”一人接过话,那结尾的附言是一句刺一样的反问:“她还以为她能像海子一样出名吗?” 林一红听完了竟也觉得对。毕竟她是在温琦的日记本上看到了抄写的海子的。 日记本是温琦很珍视的东西了,她的字向来不拘束,但这本子里,笔迹都工工整整烫在了纸页上。不过,那些字是字,都认得的字,凑在一起,像密码似的费解。温琦又提到《安娜卡列尼娜》,林一红根本不知道何为安娜,她只得在网上一通搜索,这本书对她而言太厚了,她看不完,但她还是浏览了开篇,开篇就是一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温琦有哪样的不幸呢?林一红负气想,至少是从小不愁吃不愁穿地养大的。林一红对着家里人打电话也是这样哭的,说她一个人把温琦带大,熬过辛苦无数,疲累和酸楚她都自己含在嘴里了,化开了,说出来,也不会在言语上责备她的女儿,恰恰林一红总表达她呕心沥血的爱意,对温琦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都是为了你,甚至于:“我就是为了你活着了。” 亲戚打电话来抚慰,听到林一红提起这事,感叹说:“造孽啊,你都这样说过。温琦都没个牵挂吗?” 林一红低声地“是啊是啊”了一会,补上一句:“她就不怕她走了我也去死吗?” 对面有点慌乱:“哎你可别说这话啊……你得做个坚强的女人。你就是个坚强的女人。” “对啊,她就是知道我是个坚强的女人。”林一红喃喃地这样说着了。而这样一说,她自己好像就也明白了。善良啊,就是懦弱,刚强啊,就是易碎的刚强。 回宾馆的路上,正是黄昏。城市四面闪烁着金光。小学生们放学疯跑出来,三五成群嬉闹,见着他们,林一红就想起了小时候的温琦。多么鲜活又快活的一个小女孩。每年母亲节或是妇女节,会在学校附近买花给妈妈,还会跑到饰品店去包装个二十多块钱的小礼物。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手里捧着爱,嘴巴甜,给妈妈一遍遍许着“我长大了给你买裙子”之类的稚嫩诺言,说的时候笑靥如花,眼睛放光……她脑子里飘着那光芒,那小女孩好像正就活蹦乱跳地跑出来。不过,十二岁之后,小女孩就变了,在家中默无一语,眼睛里满是仇怨一般,谁都逼不得她的。 在以后的某些生日或者节日,林一红提起来:“你小时候还给我买花呢。”温琦也只是不说话,如果林一红反复地抱怨,温琦最后就会尖叫一样地大哭出来,那声音刺耳又喑哑,像被扼住咽喉发出的拼命挣扎的呜咽。完全不叫伤心,就是怄火。 某些日子里,她几乎是疯癫一样抱着她母亲的小腿嚎哭,林一红随着她哭泣的频率身体抖动。但温琦并没有用手臂去拉扯林一红的腿,她不使任何的劲,只是从肩部到手指由于肌肉过紧而发颤。 那时候对于林一红而言简直是一团乱麻。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场面,就是那样,自己头发如枯草,不作为,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做,眼瞧着自己怔怔定在原地,双眼瞪得鼓鼓的,带着无以言表的恐惧和惶惑看着眼下这个发、疯样的女儿。过了一会,等另外一些家人操着可厌的好言好语把温琦架起来,温琦又瘫软地坐下去,折腾几个来回后,她自己徐徐站起来,好像被注入了电流,步步稳健地,以一种不缓不急的速度走回走廊另一端她自己的卧房,留下林一红仍然在原地,保持着那样子,双眼睁得大大的、鼓鼓的,好像黑眼珠要从白眼球里掉出来了。 现在林一红竟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她还无意识地敲着地面,那光洁的无罪的地面。也不是要让铁道部蒙冤,毕竟自己还能找谁呢?或许,她也只是觉得,这样会有个奔头,有个事情去做,能消磨些什么。温琦死了,她也要这样为她活着,这是多么的深情。 歇了一天,她什么都没做,觉也没有睡,挑灯把那日记翻看到快结尾处。 第三天早晨的红桥空落落的,大屏幕红色的字滚动,模糊不清,拖着行李箱的人群还是只在固定的几处汇集。林一红又来了,这次没进去,便没人管她的了,她只是坐在人流量大一点的进站口,把包放在自己脚上,手里攥着本子。青天白日亮得她虚着眼睛。几个人在她对面的麦当劳门口大口吃食,聊天,一个穿着橘色冲锋衣的男人说:“自杀的人怎么不能默默死在家里?”他开始举例:“跳楼砸到人怎么办?点火烧着别人怎么办?卧轨影响交通安全,一整车人搞不好陪葬怎么办?” “人家都要死了哪还考虑这些……” “临到死都那么自私,死就该被原谅啦?” “你听没听说以前哪里也这样,谁就远远睡在轨道上,当时列车长看见了,急刹,还是变向怎么的,脱轨啊那可是。” “还不如没看见呢。” 林一红惊颤地抽搐了一下脸,她想站起来迎上去吵架,乃至打架,就像在她家乡一样。在家里林一红是吵架的好手,温琦是看着长大的,温琦可以为自己作证。林一红自诩自己总是占理,声音高而洪亮,一整串的方言不带重复地连起来,不给人说话的余地,脏话就是语言的润滑剂,顺畅通透。她就想那样骂出来,开头是一句酣畅的“我操你妈的龟仙人”,但是她忽然想到这里都讲普通话,她还想到温琦日记里记录的一段往事,那时候她一言不发地把饭打倒,林一红骂她,就是骂的这句。 温琦扬起头回嘴:“你去啊,你就是我妈。” 那个橘色衣服的男人和其余一行人刷了身份证急匆匆进去了。林一红就坐着,一动不动,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也不知道在不甘心什么,打开那本子开始查证起来。 可以想象,那些日子,温琦行经柔和的日暮,看到年轻的人们打篮球,骑单车,彼此交谈。她觉得所谓活得有意义,实际上是荒谬的。林一红懊恼了起来,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对温琦急切地说:“我要你听话。我不要你聪明。”当中多少含蓄的保护欲,温琦没搞明白,她兀自地发扬着自己的得意,因为她得意着她年轻的领会。“我女儿实际脆弱极了,蠢得要死。”林一红想:“她就不能像我一样热爱生命吗,明明我那么坚强啊。”只是,热爱生命和热爱生活是不一样的。 日色昏沉,林一红的按压着鼻梁的穴位,凝神了一会,她接着拍拍自己的后颈,终于直面那绝笔的最后几页。 “她真痛苦,可我想爱她。” ——她是谁?那女的是谁?一副嫌疑人的面色突突地在林一红面前脉动,一颗像忽然找到了仇人的结怨的心,如此不平滑的、坚硬的,好像在嘴里咀嚼久了会损伤牙龈,天然丑陋如矿石。 “我俯身把手伸过去,想拍拍她,手臂下垂的重量猛然减轻——我一整只手忽然鲜血淋漓。” “但我感受不到一点疼痛,可能人在巨大的受创时不需要以痛觉作为提醒保护,我一点也不痛。她大大睁着眼睛,嘴巴歪来歪去,我还记得她咀嚼的声音。” “我没空看我暴露在外的骨骼和经络,只顾着看她。她脸上敷满了混合粘稠的颜色,她的嘴巴就要塞不下,努力地露出了一道温柔的粉色的牙床。” 那她是谁! 林一红猛地站起来,想闯进去。那些说话人的嘴脸这时候让她百分之百的愤懑。 但H城太急切,红桥更是急切。一时间光源畸变,亮得眼睛疼,林一红云里雾里,恰恰地面反光,身后玻璃的镜面反光。人突然多了起来,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嘈杂得像整个世界的剧场版。“我在等什么呢?”她问出了声音,转而缓慢地回身向方才的位置一屁股坐了下去。一阵跌宕的昏聩和困倦袭来,林一红就这样坐在地上,靠着站口的大理石墙砖,不久便睡去了。 她梦见,女儿安静地趴在轨道边,阳光和煦,洒在她闭着的双眼微颤的睫毛上。她像是童年时候伏在课桌上睡着了。林一红还梦到,那火车脱轨而去,一整节飞了起来。车厢腾空了一会,一车的人像落灰一般从云端迅猛地砸向褐色的大地。 20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