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斯莉安魂曲》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一天，也是初秋的晴天。透过布艺窗帘，晨光的丝线绕射而入，伊莎贝拉从孤儿院的医疗室独间里昏沉地醒来了。 “妈妈？”她试着轻轻喊了一声。门被轻轻推开，门口端着托板的是孤儿院唯一的妈妈，是所有人都妈妈。 伊莎贝拉稚气的小脸看上去很憔悴，黑发的长辫子散乱开，她在昏过去前哭了很久。“要敷一些药水才行呢，你看看你。”放下托盘，妈妈温暖的手盖到伊莎贝拉的额头的淤青上，她打了个寒颤。 “可不可以把蕾斯莉的琴留给我？” 听到她开口第一句是这样一句话，妈妈的手上动作停了一下。 伊莎贝拉接着说：“我不会再想逃跑了，只要你把她的琴给我。” “她确实把琴留下了。”妈妈侧过身开始冲兑药剂，不紧不慢道，“蕾斯莉也是我的好孩子。” “我会接受你的推荐，我会守住秘密，以后会努力成为新孤儿院的新妈妈。我下个月就满十二岁，离开之前我只需要那把琴在身边。” 伊莎贝拉从蕾斯莉那里学会了那首没有名字的歌，作为整个孤儿院最聪明的孩子，她看蕾斯莉弹奏几遍后就学会了基本的指法，也记住了和弦。 蕾斯莉有些害羞，但最终还是答应教她哼唱了两遍，她一旦唱起来，那害羞又好像暂时被抛到云外，她轻眯着眼，摇动着上身，整个人沉浸在一片音乐的淡黄色柔和光晕中。 尾奏快结束的时候，伊莎贝拉飞快地爬上树，翻身倒挂着，长长的辫子垂下来：“喂喂，蕾斯曼！” 树下的短发女孩清瘦的脸扬起来，舒展开来的眉眼清俊。 树叶飘落了好几片，随之伊莎贝拉上扬的声音，“好好听，我喜欢你。” 几秒钟沉默的时间，伊莎贝拉不敢往蕾斯莉的方向再看去，只听到对面说：“谢谢你，你也是我最喜欢的朋友。”像一个倒挂的时钟被转过来，风拨动了绿荫，随之她眼睛里的光彩暗淡下来。只有那样一瞬间，任何人都不会注意到的一个表情。 伊莎贝拉还是马上轻巧跳了下来，带着一个大大的笑容：“再弹一遍好不好？求求你啦！” 那时候，她不以为然，因为她觉得她们还有很多时间，无论怎样，至少可以陪伴在蕾斯莉的身边。她不知道自己将要冷漠心肠地独自活下去，带着蕾斯莉最后留下乐曲子活下去。而且，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她会回到这里，把这首曲子作为自己孩子们的摇篮曲。那沉静的旋律，抚慰人心的旋律，竟然会再次唤起她汹涌的感情。 蕾斯莉要走的前一晚，她对着镜子试穿自己明日要换上的正装，正经的长款礼帽把平日里帅气的短发压得严严实实。伊莎贝拉从后面把她西服的领子翻过来，转过头来，蕾斯莉还是那样腼腆的笑容：“不要担心，伊莎贝拉，我会寄信回来。” “不要走，这不是领养，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们逃吧。”这样几句话，伊莎贝拉瞪大眼睛盯着面前的人，怎么也说不出口。蕾斯莉看到蝴蝶被雨水打湿飞不起来的时候都会伤心，她至今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幸福着的，她怎么承受这么恐怖的现实，而自己又凭什么替她擅作主张给她这样的真相。 于是她说：“你的行李装满了，留下你的琴吧，等你下次回来看我们再带去，好不好？” 她看到蕾斯莉笑着点点头。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只有她自己知道，当然妈妈也知道，蕾斯莉不会再回来了。 从那时起，伊莎贝拉就开始做出了决定，幸福活到最后一刻，比在残酷的真相中痛苦的自由来得也许好一些。这个决定延续到她往后的无数个日子，她自己身为妈妈送别一个个孩子——作为食物送去死的日子，她会在轻轻哼唱蕾斯莉的歌，回返到她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一个夜晚。 “也许我是对的，也许只是我太自私了，只是我骗自己是为她好……但你知道吗，艾玛，我们是一样的人。”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依然是清楚的，因为一切几乎没有太多变化，还是她曾经哭过睡过的医务室独间。 面前的孩子，十多岁的面貌，棕色的卷发蓬松，眼神里充满朝气。艾玛，一样每次考满分的特等品，和雷他们不同，甚至她还情感丰沛，身体矫健，和自己曾经一样…… “才不是一样的人！”艾玛大声回应道。 艾玛说这话的时候，散乱的头发翘起来一根，很是可爱，伊莎贝拉被自己这一秒钟的怜爱情绪惊愕到。这时候，她自己的长辫子已经被高高地盘起来。她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孩子：“你难道不是自以为自己在做为他们正确的选择吗？” “我……” 伊莎贝拉打断道：“我们都在以自己认为对的方式拯救我们爱着的人。而且，我需要活下去。” “你是想自己活下去，但我们不一样，我需要大家一起活下去。”艾玛倔强地撑起身体，直直地注视着她。 “因为这一切都是绝望的，你明白吗，艾玛。”伊莎贝拉语气更加温和下来，在说起绝望二字的时候，她似乎像在讲自己准备的一份多寻常的早餐。 “如果真的觉得绝望，为什么你还要活下来，亲自作为你曾经最不齿、最恨的人？” “我从没把饲养食物的农园和无忧无虑的孤儿院当成一样的东西。”伊莎贝拉坐下来，梳理着艾玛耳畔的头发：“而且，我不能让蕾斯莉像没有来过一样，什么也不留下。你看，雷不是就会唱那首歌了吗？我这里整个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听着这首摇篮曲长大，他们都哼得出来这个旋律。”伊莎贝拉闭上双眼：“那么美的旋律。” “旋律？” 在伊莎贝拉闭上眼的黑暗之中，她听到艾玛在下意识回忆时哼出那段旋律的开头。蕾斯莉的身影浮现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的世界出现过了，哪怕以回忆的方式。 做妈妈需要麻痹自己最重要的一切，自己充满爱和守护的心灵，自己向往美与自由的愿望。只有那些权宜计划、深思熟虑和步步为营被保留。但现在，伊莎贝拉知道自己可以暂时不用想这些——梦境一样萦绕的白雾里，面前是她心底里最思念的人。她已经做了很久的妈妈了，而蕾斯莉还是十二岁的少年模样，贴耳的短发，清朗的面容，羞怯的眼光里有一份不会伤害任何人的笑意，一份翩然流溢的灵动，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都在那里。这片白色里，蕾斯莉穿的还是临走时候那一身蓝黑色的正装。 “我还是更喜欢你穿院里的白色制服，我觉得你穿白色好看。”伊莎贝拉轻声开口。 对方没有应答，她又接着说：“你要走的时候，我抱住你，你还安慰我呢。” “后来我哭了很久很久，你知道吗？因为你，我才开始全心想要逃出去的。 “但是，我暂时摆脱了妈妈，穿过森林，用尼龙绳挂钩爬上那个围墙之后，我才知道…… “我不知道我让你失望了吗？因为我最后也成为了一个妈妈。培育食用儿童的农园饲养员，让他们重复你的命运。 “可那时候我才知道一切都没有用，外面是悬崖。裂口那么大，那么深。 “而如果我死了，将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 “这个世界将会抹去你的琴声，你的歌。 “我怀孕，快要生下雷的时候，在痛苦和乏力中哼起过。你知道吗，后来我来到孤儿院听到的这熟悉的旋律时候，惊喜大过了惊恐。这个孩子居然记得。 “那像某种希望一样。我更坚定地要保全他们生命最后一秒的幸福，瞒住一切，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真相就好了，偏偏艾玛知道，雷也知道。雷是我生下的，而艾玛是多么像小时候的我啊。你如果见到她就会知道，如果你还能记得起来我从前的样子的话……我现在，都变化很多了吧？ “艾玛是个明媚又聪慧的孩子，她果敢，所以她会去做。我知道她会去做的。只是，她和我一样站上那围墙的话，看到外面的光景，又还能怎么想呢？ “你会怪我吗？蕾斯莉，我不是没有爱，只因为我不能像爱你一样，那么自在、普通地爱他们。 “雷出货之后，下个月就是艾玛了。每次为他们送行，我独自带着孩子穿过那篇夜色茫茫的草地，我也会为他们最后哼唱一遍你的歌。 “我只有这个可以做了。你的那把琴，我一路带着，可是最后，在我被选去做妈妈的考核的时候……对不起，我是拼命想要护住的，我也是亲眼看到它被打碎在我面前的。从那时起，我就只剩下这一样可以从你那里保留的东西了。属于我们的这支摇篮曲，或者是安魂曲，或者你想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对不起，蕾斯莉……” 那淡去的影，变成了白色的一片。 202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