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写的一篇,已经不知道那时候的心情)
您先听我说完,好吗?我会跟您走的。何况我走了很长的路,我真的非常疲倦了。非常非常的疲倦。
如您所问,我跑到哪里去了,我最后能想的起来的是树林。在带走我之前,您得听一听这些。不然您无论如何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样最终跑到树林里去的。
一片丛林掩映的路径导向海,我走在上面。环视那些树,我想起我从城市里来。那林荫间的道路跟城市的道路不同,城市的道路也有树木,但两边多是银杏,偶尔要放一棵庞大的,那就会是黄桷。这两种树带有沉重古老的叹息声,他们规规整整多起来,造成了叹息的军队。
我怕极了那个。叹息会泄露灵魂的部分,过去一位朋友这样跟我讲的。那被释离的气体,从胸腔上涌,到口鼻处再轻巧地一放,放出了人灵魂很细小的一部分。因为人的灵魂总是可以被抽离的,实际上再贴切一些,人的灵魂是非常容易自己流出的。
当我走在城市中的路上的时候,常常想要叹息。而每次叹息,我就感到自己流出了自己的一部分,那便是灵魂的泄露了。我于是也开始观察他人会否这样,起初,就是在路上观察别的行人,人们带着风从我身边过去。有的风小,只有滑过皮肤的感觉,有的风大,我的头发会轻轻扬起。也就是正值他们经过,离我很近的时候,我才能明了他们的呼吸。
原来正是人们夙夜匪懈的呼吸。呼吸有轻重缓急,这是常情。这当中有个人的气质,好长一段时间的观察下来,我作得了区分,并且我理解到,呼吸要有度。太轻了会丢失生命的表现力,太重了会引来毁坏的征兆,太慢了血液会在躯体里凝止,太急了像扼住了激流的关隘,再松手,过于危险。我想着,人们的每一次呼吸,和包围着我们身体的空气交互,看似是气体,实则都是灵魂的部分支出,和再度获取。流出的自然是我们本身的东西,而吸入时捕获的则不一定,我们吸入的那当中混杂了他人,混杂了外物,混杂了非我的许多,这就是我们与世界隐秘而基础的交流。灵魂在“呼”中稀释,在“吸”中恢复到原有的浓度。要有度。
再后来,我发现不只是人会呼吸。这当然也算不上什么新的发现。但我慢慢研究出了动物的、植物的呼吸,也是同人类似的灵魂过程,并且他们灵魂的浓度配比跟人的似乎不太一样。事实上,每个人之间都不太一样。你知道吐气如兰和气宇轩昂就不会是一种人。
如我见过狗叹息,这一点和人一样,它们也会流出一部分的自己。而狗的呼吸比人急迫、粗重,所以他们是那样容易感到快乐,它们的生命像鼓点,时时为周遭一切击出声响,它们反馈给世界它们大多的自己。再如猫,灵魂像烟雾一样稀薄。蚂蚁,只有他们汇聚到一起的时候灵魂才能明晰到让我能体察。树最神奇了,它们似乎与世界无关,它们的呼吸比水杯里的乌龟还要慢,比潜伏着即将捕猎的雀鸟还要轻。我曾经以为我观测的结果之中,蜻蜓和最超然物外的,但事实上我是错的,因为我那时候没有留心到树。植物是有灵魂的。它们的灵魂却出人意料地丰满,有些潮湿,如此想来,像装上盈盈露水的半满的葫芦,我早些时候见过人这样装来煮茶。
我知道说到这儿您有些困了,我希望您还可以更耐心一些。
我是在十四岁那年有所发现的,我没有经历那种重大发现和变迁之前的瀚海风暴,我只是在睡梦前望着天花板小声叹气。在我叹气的时候,好像内脏锚坠在地,一个接着一个,拽得我又沉又痛,那时我还小,嘴里和笔下都撑不起大词,言不达意,迷惑得要死,后来才知道那都是关乎灵魂的事情。先辈留下手稿说:“一如许多热情洋溢的心灵,他终于开始怀疑起生命来了。”而我就是那样。
说来您也许不信,我这辈子似乎顺风顺水,是别人眼中最诚心如意的人。但我却从十四岁的那夜起早慧,也早衰了。
我慢慢感应到生灵的呼吸,他们从自身很里头的内核处解析,与外界交涉,他们的灵魂与外界发生关系,这是多么重要的事。那些空气中轻盈的游丝,或是细碎的飞絮,浓重的雾色,都尽了灵魂的职责。我是在感应他们的同时发现的自己。我发现,我的每次次呼吸,却都是叹息。
晓得了这个,这多么绝望。我是不哭的,抽噎太急也太重。而我只是叹息得更甚了。与大多数的人都不同,我的灵魂有时脆得像一颗生生的芹菜茎,有时像搁久了坏掉的稠稠的酥薄饼。我也有心要去做对照,想比较看看与我灵魂相近的会是谁,后来在人群里久站,知道近旁的人与我天差地别,我就走很远去,原来远方的人也与我天差地别。我也就不执著于是谁,我在动物里也做比较,我曾以为我是蜻蜓。后来也不是。
不知道您有看过真的蜻蜓吗,我第一次看是在乡间,一片不大的坡上长满了狗尾巴草,绿色的饱和度很低,黯淡得有些发枯,但在阳光下显现出像芦苇的样态,并不让人生厌。蜻蜓飘在中间,有红的、绿的、霜白的,它们半透明的身躯整个像一片蝉翼一样轻薄。那是夏天,它们被照得熠熠生辉,像是风铃底下悬挂得透光的彩条,漂亮得让人怕它们就地即刻成精。它们的灵魂很小,像是我离散出去的灵魂被分成了很多小的部分,我十七岁以前都以为那是与我最亲近的生命了。
我在水边也看它们,只专心看它们,误把旁边可怜的蜉蝣叫成了水蚊子。我压根没有正眼去看水蚊子,没有尝试过去感受它们,不然我想,兴许蜉蝣就是我蜻蜓的替代了。我总是这样,信着这个就是这个。但也不是完全不变的,总是需要契机——一群蜻蜓被抓进了网里,我见到了它们相互残食。
十七岁我终于才和树结识。说起来像是喜结连理,连理枝在地底下如果真能铺排那么多,那必定根系发达无休止,这样成就一番,形似贯穿整个城市的脉象……如果真的那样,倒还好了。但是我起初认得的,也就是我怕的银杏树和黄桷树。
我银杏树下的在长椅上偷看别人的日记,由于太慌乱,呼吸也失了频率,这时候灵魂的些许逸散纷乱让我凑巧被侵入,我平时听不见的声音,无意间听见了,银杏树叫我知道树的呼吸了。而后在家楼下,我歇凉的时候,百年高寿的黄桷立在旁边,我听它叹气,那高耸巨大的乔木叶落满地,粗茎上延展恣意,蜿蜒曲折,悬根裸露而密集。我的先辈从它那儿葬身了。
我走在路上,总有这两种树木,它们提醒我树的重要。我相信我的灵魂一定和一种别的什么树是一样的,那树微茫的叹息,几乎就是我的灵魂。我去过热带植物园,想着那里物种多样,许能遇见,但并没有遂愿。我长久地失魂落魄,后来,就影响到了睡眠。
您也知道,我会睡不下,呼吸紊乱势必是灵魂的事,我不敢入睡,我患上呼吸暂停综合症了,但没有人听我的。有些将信将疑听我说完,也只是劝我:“总归还是要睡觉,不然哪撑得住。”我也赌气想,睡眠中呼吸暂停一下子猝死,了断也算了。但就是尚有牵挂,无论如何下不了这样狠的决心,我彻夜彻夜睁着眼,为着那些牵挂,而可笑的是,他们都反过来劝我入睡吧,入睡吧,那催眠的好意可都是要命的谋杀。
我听别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可我一旦入眠,睡到深处,呼吸就停止了,人人都有嫉妒之心,我嫉妒得胃里胀出酸苦的沼气,只恨一口气之间不能把这所有的沼气同我的灵魂一道排泄出来,那酸楚,那胀痛,我愈困愈醒,欲生欲死。
之后您也知道,我跑到树林里来了。
的确有一段时间我是满心欢喜的,我在林间自由呼吸,那落日照得空气中的浮尘清晰如颗粒,但我知道它们是那样的洁净,我便毫无顾忌。我觉得我就要快找到和我灵魂一样的树了,呼吸如叹气,我面对它,彼此交换我们灵魂的部分,我们呼出的和吸入的可以完美溶解彼此。我快活地下咽。我就快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并且不用再忍受人群中庞杂的孤寂了。
可是好景不长。现在提到这个我还能再心碎一次,天啊,树林里什么都毁了,您能懂吗,崩溃了。不是消逝,消逝是像从没来过,而丛林一切的遗迹还在那里,我的灵魂从此就是废墟了,而您和那些他们一样,来寻找到我,来带我回到城市中间,回到那叹息汹涌的黄桷和银杏下面,还期望我能作出人类的颦笑!
您别这样拍我的背,我挤不出什么眼泪。我接着说下去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
就那样,我于是就在树林里睡下了。我睡下了,连同我所有不眠的夜里,听着呼吸的声音们此起彼伏的那些夜里。我没想到我还能醒来,更没想到一醒来就见到了人——我是说见到了您。
我当然跟您回去,当然会。至少您那禁闭的岛上,只是因为人头攒动,不得不大口呼吸,那里既没有银杏那鸭掌状惨不忍睹的叶子,也没有秋天黄桷树徒剩一地萎黄后,干燥而肿胀的树干。是这样的,对吗?
201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