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我们身上那多舛而潮湿的雾啊,在暴虐的此世上短暂地碰了碰杯。 ——康苏埃拉</b> <div style="text-align: justify"> <hr> </div>我蹲下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敞开手去触碰那只蹒跚的猫。它那有黑色的脏点的鼻尖正轻轻地蹭着我的手心,我感受着它的温度,另一只手抚摸它柔软的背毛,一下一下。它晶莹的眼睛迎向我,变成了一条狭长、黑不见底的缝。它将死了。我不顾路人的眼色,在行道边的地上久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我竟感觉我这样做只像是拙劣地模仿着闵颖。要怎么说呢?我认识闵颖时,她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那是我感受到的闵颖。长久以来,我相信我自己感受到的闵颖。那些年他们都说她要出国深造全是为了虚荣,我就是不信的。现在他们都说她是不坚强的人,我自然也是不认的。她就是那种陌生人见了极为疏离的人,毕竟少有这个年纪的人揣着古典乐的步子走在路上,一副谁也不想认识的表情。我在剧院见着她那样的表情,她正等着我。走近看她极瘦,小圆脸下面左右两排锁骨凹陷处能装水一般。 好像是为了折扣,当时她买了两张票,没人一道去,我就出来和她一块了。 “这是个新剧院。”她对我说着,把手里的油亮反光的票揉来揉去,我无法不去注意那种光线的变化。她见我盯着票看,索性把我的那一份给了我。我这才发现,她出门连一个包都没带,肩膀手臂都是空的。 进入剧场后,我们的位置在后排,坐定,等人陆续再进,一种有序的杂乱状况里,我们随意地找话聊起来。直至灯光暗下来,沉默正要宣告开始,她轻轻向我说:“我到前排去了,那边空位很多。”然后站起来,泰然自若地往前走。好像买两百块钱的票坐八百块钱的位不是什么怪事似的,我正讶异着,反应过来,又懵头懵脑地跟上去。我潜在她背后,俯着身把自己折弯、压低,行经周围坐定的红色座椅,蹑手蹑脚像窃贼。结果是,我被逮住了,她没有。这事情让我记得深刻。她和我分开坐了两个小时,那一出戏是原版剧,字幕投得远远的,我什么也没看清。 我们认识还在此前,但仅仅认识。我也不喜欢看起来那样的人,她的音调,她的昂贵衣服,她的姿势,还有课堂上她理想化的东西太多,细节又太少。她也和我没有更多交集。直到一次,那天在学校餐厅,我心情很差,她在我近旁座位无意听到我和身边的朋友牢骚着:“人们要么是爱我要么就是讨厌我......” 就在那时她靠过来,“不是的,其实,”她说:“我就一点都不在乎你。” 然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我知道同龄人是不太喜欢她的,她写大家看不懂的话,其实也不难懂,只是她自己有一套高度互文的系统,要人去进入她。况且她在签到时还总写得一手很大的好看的字,要强迫、挤占别人似的。但我把她称作亲爱的闵颖,她是一个缄默而飞扬的人,一度让我有些嫉妒。 闵颖出国飞走之前的那一个月相当漫长,那个月里的许多日子,我们彻夜睁着眼睛谈心,把原本一天的时间扩展了一倍。我们躺在黑暗天花板的对面,那黑本来模糊无形状,但是有渗漏进来的白光,把它映成灰色,我转头偷偷看她,脸也是灰色,一时间有一种奇妙的纵深感。她说她看上去满不在乎,其实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去接受一件既成的事,我问她最难忘的事情是怎样的,她说:“尴尬的事情是最难忘的。” 接着,“有时候真的没办法,”她靠在我身边,“你要历经一段时间,眼睛哭得发炎,知耻而后勇。” 我想起她当年在课上站起来,声音响亮地回答问题,末了说了句“谢谢!”我们都面面相觑,像是演讲完毕说的“谢谢”,在回答问题完这样说是很尴尬的。她从某个年纪起,开始尝试这样她自称“错峰出行”的行径,拿捏得当地展现个人魅力、领袖气质。我在夜深时候听着这些话,莫名的一股离别前的酸楚涌上来,我想把她留下,可是她出国的一切都已经办妥。我们还会一直这样好吗,会吗? 闵颖察觉到我的这点情绪,对我说:“你知道我出国不是他们说的,为了虚荣或者别的什么。”我说我知道。她像没有要听我的回答似的,紧接着地说:“我也会这样问自己:你确定你要进一步修习吗?你真的喜欢知识吗?你对得起这些付出吗还是只是为了名头?……” 沉默了一阵子,我问:“是因为我吗?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学这个。” 她以更长久的沉默回应我。当时我还以为是她尚未想明白。她后来告诉我国内性学研究没有国外做得好,我说那是自然,我们有长达多少年的沉默在历史的地表以下。她突兀地冒出一句大话:“有时候感到,被逐出家或离家的人,其实最深爱这个家。” 我听不太明白,只感觉天花板要把浓稠的灰色低落了,我紧紧地抱住她。 最后一天她画了一大幅峡谷给我,两边是断崖的弧形,中间空白的霞光中一只下坠的褐色大鸟,翅膀展开向上呈V形,脑袋和尖嘴向下,成了一个柔美的倒三角。我说你这幅画总体看俨然就是女人的身体,她就说:“你要怎么看,已经不是我的事情了。” 那天我们聊了聊青春期的恋爱问题,十多岁时候的情感体验大体没多大差别,虽然我们这体验所诉诸的对象很是不同。我们互相交流了一番这样无可厚非的爱憎,当年是千层浪头过去又过来,而后也是寻常寡味。到后半夜的时候,她突兀地问我:“你怕不怕死猫?”那时候我已经非常困了,眯着眼睛半醒地应着:“死的东西我都不敢看。” 她就翻身下床掏出本子,给我念了她关于死猫的记事。“死猫安静、干净,那是我们那天一同看到的景象……”我心想着这都是什么屁话,假意听着,睡过去一大半,后面她讲的我也好像听进去了似的,但第二天回忆起来,仅是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大体都记不得了。像是傍晚大暴雨时候的挡风玻璃,隔在眼睛面前,景色确确实实是在眼前的,但人也确定不了它存在的模样与距离。 我在很多年之后才真正知道闵颖青春期时候的事,哪怕她明明那天就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了,哪怕她的记事本一直放在我这儿,代表着某种默许,而我为着某种傲慢的高尚,也没有看过其中任何一页。 那本子嵌在一个小盒子里,四四方方,盒子是木艺的,从侧边推进本子,而又在正面凿开一个方形,显出里面的酒红色封皮。本子不薄不厚,封皮上面刻着些哥特体的韵文,在边角处还有金属的暗扣,手法回环复沓,给人以圣洁的光辉。我下班回来打扫家里,每次都能见到它,也每次都把它推进抽屉的更里层。 后来的事情我全是听别人说起的:昔日同学说闵颖从国外归来后常年为女性权益发声做事,她是个媒体人,有情怀有志向的那种,我那时听了竟讪笑一番。那些年她潜心深入访谈、帮助强奸受害人、报道各类难以裁决的强奸案,她整理稿件,四处奔走,碰壁,受挫,又拾掇意志再竭力去发言。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研究大屠杀多年的学者最终自杀”类似的崩溃,闵颖的精神失常在年月的积攒中爆发了。闵颖是要强的人,所以我总想,这种崩溃断然无关畏惧。不是因为无法承受血腥和残酷的悲惨可怖,而是因为在不断探索中发现人性其实一直如此,没有寄希望它改变的余地,从而丧失了信心。 她母亲把她的原话转述给我:这是不可抵抗的旨意,是神的盛怒——还是跟当年一样,叫同龄人听不懂的她的那些话。我心里冒出这种轻佻,这与我对闵颖的事所怀的肃穆并不矛盾。 我是闵颖大学时代唯一要好的朋友,虽然她出国后我们最终断了联系。我受她母亲所邀去了她住院的地方,也许也希望通过我的线索发现她的问题根源。我陷入一种无能为力的羞愧感之中。 因为她回国之后,我们是一次面都没有见的。我们自己默契的失联还在早前,命中注定一般疏离,她爱用程度严重的词,说成诀别。没有一种亲密关系可以蒙受分离以及对方的一种“社会拒绝”。这个术语亦是她当时用来责备我用的——也许也不算是,闵颖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其实拥有着一种过载的宽和。我不解她时,她从来不强求;别人的刻薄,她也是以飞扬的姿态抵御、受伤,然后原谅。我曾对她说:“你什么都不懂,停止你的情绪化吧。”我显得多么傲慢,谁能去责怪别人的情绪不真诚、不实在呢?但她没有为此多说什么。 不过我还是去了的。那天我随着她母亲走在医院里,跟在这个憔悴的女人高高盘起的头发背后,初秋的衬衫露出了她的后颈,斑驳的、不整洁的后颈,疤痕肤质的星星点点,白点黑点都缀在上面。我一瞬间像是见到了闵颖,忽地心痛感涌上来。她们母女在这个地方是一模一样的。 “平时是闵颖爸爸和您轮流来照顾她吗?”我问道。 闵颖妈妈专心地走路,头也不抬:“闵颖哪里来的爸爸?都是我一个人事。”那语气,明明说着自己,却像是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别人。我发了一会愣,又听前面絮絮叨叨了一会,他们家的情况如何如何,她的辛苦如何如何之类的。她自然是该埋怨的,没人比她更有资格去说牢骚话。只是我越听着,越无法将这些与闵颖连接到一起去了。 我们绕过了一段盖满树荫的路,构树上结着暗红色的小球,落下来砸到地上溅开,如同血迹。还有早先熠熠生辉的银杏果如今都纷纷烂在了地上的气味,让我有些作呕。 走到一幢低矮的白楼前,那就是我再见到闵颖的时候。她刚好站在底层大厅的人群里,正排在一行队里即将向窗口打饭。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睡衣,曾经的长头发已经剪到肩膀的位置,但梳理得仍然整洁。她面朝前方,侧面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神,总感觉那是黯淡的、无欲无求的,那双眼睛本该明亮的,垂得太低,像人生中途休止符。我亲吻过那双眼睛,不曾想同一个人会在某天变出崭新的眉目。 她只是定定望着前面,很安静,不东张西望,每一步都走得稳当、平顺。我远远看着她,她没发现我。似乎这单向的注视也没过很久,但我无法避免地想起,当年她需索的表情,她每击要害的眼神,还有潮热空气中我们之间的许多事。而她现在就这样静默地站在队列里,一身和别人一样的宽大的、不合体的病号服。我所在的门口广阔的一片沥青场地瞬间成了荒原,徒留我一人僵在流窜的风中,一时间难以作出决定是否要唤她一声才好。她的母亲最终还是说:“算啦,还是别碰面聊了。” 我讷讷地点头:“下次等她好一些。”随后便逃走似的离开了。其实就是那样远远看来,她并没有多么“不够好”,不知道我何来的“等她好一些”。 于是之后那几天我间断地陷入了焦躁里,我凭着当天闵颖母亲说的话里那点稀薄的印象,在医院主页上看,又打进电话再问,执著和想方设法之下,总算找到了闵颖主治医师的手机号码。找到后,我却坐下来长久发呆,没有拨打过去。 闵颖的病情如何?持续了多久?具体是什么原因?……我几次都要按下去,还是把手机丢到一边,埋头到工作里,然后等着闵颖宽大的蓝白色条纹衫浮现在电脑屏幕上,从模糊到清楚,那蓝色的饱和度越来越高,开始发亮,甚至发烫。蓝色的温度过高,那是火的外焰的灼烧,那条纹竖着像监牢的铁栏杆……电脑排风扇开始运作,发出小型海啸的声音。我的神智被拉回桌面空白的文件里。 睡前我还想着,想到闵颖曾描述的那一幅画面里,一只死猫的瘦弱躯体,毛发脏乱,小小的,缩成一团。我觉得难受得慌,爬起来吃了一粒褪黑素,不久昏昏沉沉倒下了。第二天,我似乎没有再忧心这回事,我甚至还看了一部喜剧电影,前仰后合,笑出眼泪。太阳快落山时候到家,脱下鞋履,我瘫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用食指揉搓自己的眉心。闵颖就在那时候又出现在黑暗的视面中了,她的头发跟我闭上眼看到的世界一样的黑,一路顺到她的肩膀,忽然开始生长,长到当年的长度,紧接着逾越了腰间,长到地下,钻进水里呛上一呛,撩起来是湿透了的,她其中一条湿润的发绺和我如今的头发绑在了一起,我这才发现我当年的一头短发原来已经长到像今天这么长。 时间已经这么长。我突然想到我们诀别之际,她哭着厉声质问我为什么不同她一起出国去,我那时候沉默并且愤怒,那感觉相当屈辱。我多想吼叫出来:“你以为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吗?你以为每个家庭都能支持一个孩子出去读书吗?”我以为她就是我对她最初印象一样的理想化,她看不到太多东西,看不到百分之四的国内本科率,看不到无暇顾及智识进步的体力工,像我的父母,她也看不到我坐落在城郊的普通家庭,过着为水电煤操劳的日子。然而,我这次受她母亲所邀去医院一趟,才知道,闵颖也是她母亲一人拖大的,她所在的单亲家庭亦并不宽裕。这也许是他们当年说她为了虚荣的缘故之一,没条件还硬要出去,是不是?她也许跟我提起过,我记不清,我想更可能是她出于跟我一样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没有提过自己的家庭。这样想我比较宽慰,否则我不留心的事情实在太多。而她的母亲还试图从我这里知道病因,许多情深意笃的交情回头看其实浅得伤心,我同时已经忘记她说过的许多话……那一片刻,我感到这兴许是悔意最后一次猛烈来袭。我立即拿起手机冲进浴室里,蹲下,拨通了闵颖的主治医师——以闵颖家人的名义打电话去——心想着,如果被发现了,大不了后果就是她母亲不让我再有所往来了。 每一声“嘟……”都押在我的心跳声上,直到电话接通。对面是一位中年女性的声音,这让我感到略微惊讶。“您好,我……我是闵颖的表姐。” 我从黄昏时候拨的电话,挂掉时黑夜已经浓稠欲滴,蹲下的腿整个麻掉了,我挣扎着坐起来用手捶打,每一击都酸疼得让我全身触电。我就是那时候才知道,我亲爱的闵颖,像一朵骄傲的大丽菊般的闵颖,也许早就开败了,也许之后的这么多年,只不过是消耗着茎叶枝干最后的养分。时至如今,终于把自己榨干了。 出于对病人隐私的保护,那最要紧的部分,女医师迟迟不告诉我。末了她听出似乎我并不是家人,而是某位“或许的”知情者,微妙的空气中,她对我说:“这是一个极小极小的问题,也是一个极大极大的问题。一个谈恋爱的小女孩子怎么会区别呢?你说说看,被男朋友强暴算强暴吗?” 她想探知我所知道的情况,然而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我一度算是闵颖最亲密的朋友,但我介入闵颖的生活时,她就已经开败了。 我之后没去看闵颖,对她更多的了解都源于那本我之前从未翻阅过的她的记事本。终于,我怀着一种僭越的崇敬去打开它,把看来的那些零乱东西都拼凑在一起,想讲的太多,就沦入什么都没说清楚的境况,但拆解了品品看,又似乎很多。我合上它,将它抱在怀里面,关了灯蜷缩在床和墙的那个夹角。 我知道了闵颖在十四岁时恋爱,和隔壁班的男孩子。那男朋友除了打球一无是处,他亲她也亲得很疼。她那时候小,世界都是蒙蔽的。十四五岁的孩子长相一年一个样子,突飞猛进地盖头换面,今年好看,明年就不好看了,她当年男朋友便是这样的。所以十五岁时候,闵颖就不喜欢他了。她觉得他的五官变了形,眼睛凸出来,额头也凸出来,脸型变短,头发也很难看。然而闵颖不知不觉地继续着这段关系,也可以说,因为她越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心,她越是跟母亲有谍战交手的紧张感,她就越想继续着。她永远那样,在长辈面前表现得防卫过当。 十五岁的一天,那是冬日还未发亮的晨间,她的男朋友到她家找她,家中仅有闵颖昏睡在床上的奶奶。两个小孩蹑手蹑脚躲到房间里,这时候男朋友把她抱到床沿。“你干嘛,松开我呀!”闵颖和他差不多高,可以用力挣开,但她不想弄出声响让奶奶听到。 他扯她衣服时,她压着声音说的“住手”,那男孩子就权当没听到了。“不要!”又是很小声的一句,她害羞的形状笼罩了惊恐,她的幼小甚至没有为她派遣出哀伤的哭腔,因为没有哭腔,那男孩子也不觉得她害怕,甚至不觉得那是决然的不情愿。他又吻上她时,她的反抗安静而微弱。她被翻覆、剥离、抛洒,她的奶奶自始至终便什么也没听到。 在那个冬日的晨间,他总来找她,每次都是一样的晦暗,一样熹微中泛白,湿冷的空气围着两具未发育完全的裸体,她甚至还因为这冰凉的温度主动把对方抱紧。但她不愿意,哪怕她说不的时候声音是那样的轻而低。 我的眼睛都开始发颤,恍惚间,我曾怀抱的亲爱的闵颖,我怀抱她的鼓噪、柔靡——它们一并都肿胀、爆开。而那时候,它们坍缩在幽深里。 有一天放学回来,闵颖记录了另一件事。她洗好澡,还没来得及手洗内衣,闵颖的母亲把它从衣篓里挑出来,用手拈起来举着,转过身问她:“你自己说,女孩子的裤子上怎么有这些东西?” 闵颖咬着嘴巴,假装在电脑上做别的要紧事。答了一句:“我马上就去洗掉。” 还好母亲只是又丢了进去,像丢垃圾一般,然后念的是:“哼,马上。”这是说她每次洗好澡的衣服都不及时洗,而不是说别的了,她松了口气。 她还不知道这叫什么,真的不知道这叫什么。她在记事本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她甚至抱怨起她的母亲,为什么一连几月都不在家,而这时候反而站出来质问她——凭吊她。 那个冬天过去,闵颖如梦初醒一般和那男孩子分了手,潦草中,她破碎的眼泪抹了一脸,而她没有一点舍不得。“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对面还追着问,那样子讨厌极了。“不喜欢你了就是不喜欢你了,就是恶心你了,我恶心坏了!”她分得可真狠啊,把那男孩子求和的奶茶当面丢到垃圾桶里。她又答应他见面,露出与往日并无不同的笑容,然而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她从中感到快意。她还扔完了东西,并把他删得干干净净。她从恋爱中脱身,拔地而起,声势喜人,但她没回到一个具体的同龄朋友圈中去,她可能也没太想这样做。 而在这喧哗里面的静谧里,她不知道幽暗正从她身体内部发芽。闵颖是个笨女孩子,她一直搞不清楚自己的例假,算算看似乎已经有两个月都没来的时候,她只知道在网上查查看,迷迷糊糊的慌张让她心虚,她上学照常听课和吃饭,但她下学学着去买验孕棒,因为不会用,买了好几次,装着什么都不懂,只是帮妈妈买,自以为药店里的人也不会多想。 再后来她核算再三,过年小一千的压岁钱,刚好够做一次折扣包干的人流手术。找到这样划算的医院并不难,她知道哪里看得到,她看到许多次了,公交车座椅背后就有,公交车站台也有。她蹑手蹑脚记下那些广告,一个、又一个。在哪天周末,她走到花园后废弃的轮胎厂门口,那里有户外的亭子、圆桌和石凳子。她拨去电话,胡乱地组织语言,又挂掉。再拨打另一个电话,试了几次三番,她终于理顺了自己的说辞,也约好了时间地点。 第二天,她就自己乘着公交车去到了医院里。 她从来没有一个人来医院,跟以往同母亲来不一样,同母亲来,这大片的白色不至于反光、扎眼。她一路问着挂号,又怕别人一眼认出她幼小、笨拙、是个生客,问的时候也不多抬头,问完了就更是埋头飞快往前撞着走。最终她找到一个白色的房间,她在门口迟疑了一会,还是走进去,那步子跟猫似的轻。坐着听诊的卷发女医生问:“你多大了?” “十九。”她胡诌成年也算数,这边对面没有再多问。闵颖听了对面好一会,其实没听进去什么,只顾着看那卷发生机蓬勃地凹在肩背上是怎样的姿态。 “你要先做个检查。”卷发女医生对她说,她立马抬头迎上眼神。然后她便听着指使花掉了手头的五百块,迷惑地寻找许久,走进另一个白色的房间。戴粉色口罩的护士让她躺下。恰恰是最好行方便的裙子,撩起来,张开腿,像牲口。“有过性生活吗?”女护士手持一根棒物,行刑前一般地问。 她不明白,但她倔强地、要争气似的:“嗯!” 还没反应回来,检测的仪器已经莽撞的破入她,猛然、干涩而撕裂。她心里咒骂着痛楚,但她期待的仅仅是早些结束,早些结束,她知道她没办法让护士停下,这是一种必要,跟从前无数次的必要一道汇成了一出齐声合唱。 她再走下来时,原地站了一会,她觉得自己走路的姿势别扭,用力地扯着裙角。我知道她一定羞赧,她太容易介怀,之后也时时关心自己被人看见的模样,所以才会有人声讨她虚荣二字。然而更羞愤的在后面,她的手术又要一千块,她问:“广告上不是那样说啊?”她急着继续问:“不是说一千块全包吗?检查费不包吗?” “你没说呀!”闵颖委屈地低声说着。女医生听了依然笑容和蔼,抚慰了一番,接着只是劝她借钱。 我想她是如此谨慎,才找五六个朋友分别凑上了这么多,她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然后说谎。她捏着手里她存钱的银行卡,还在想着母亲如果有天查到这笔账怎么去解释这回事,她忧心忡忡地坐在走廊边的蓝色塑料椅上,捏来捏去,嵌到手指内关节的肉里。紧连的这一天里发生这么多事,而后时间静止在了下午。那个下午,她就又在白色房间里躺好了,护士走进来,在她的身上连了些什么,这里接上一根,那里扣上一节,整个人便与机器或者别的什么外物相通了。她感到自己与那些外物并无差异。再之后,便轮到两位男医生走进来。她看到了男医生,一时间加粗划线的尴尬,欲瞎欲聋;她不讲话,躺着看天花板。针管插过来输液麻醉,像插进她每一个毛囊一样,那感觉如此致密,再越发松开,然后她的神智彻底涣散了。 她没有写她如何醒来、走出来。她醒来后应该躺了好一会,仍赶在当天就回家了,坐的公交车。我亲爱的闵颖她有没有哭?刚醒那阵子有没有疼得说不出话?公交车上有没有空座位? 她也许喝上了暖饮,贴着肚子顺到排泄的血污里面去。她也许在摇晃的车上也牵着她的镂空花纹的白色裙角。她的每一滴眼泪都痛诉她的尊严。 总归算来杀人仍然廉价,她也许花了一些时日还掉钱。我也没有看到她去写这些琐碎,但闵颖花了整整五页去解释为什么她如此强烈地拒绝看死去婴孩的图像,她后来仅仅在网上看过一次,她震悚得浑身发颤,她感到那死无法收敛,那透明的肌理,还有也许已具雏形的小爪,像阒无一人处的一只幼年死猫。她受罪了,且她还觉得自己有罪。她不是活在套索中,她正活在套索上。 恍然我能记起来那天后半夜她的话了,与此同时,我还能十分相应地记起当年我们去看剧完离场的时候,现场的背景弦乐回荡,她直视前方,长长的睫毛被后面亮黄色的暖光映照得很清晰,她喃喃地说:“哎呀,我每天心脏的血管啊都像被这样一段小提琴反复切割的琴弦……仍然把那最繁弦急管的一段拉在我这儿,只管拉吧,只管拉。” 而我没回她的话,我不是真的全然听不明白,我只是有时候会有一丝丝胆怯,每当面对她的激烈,我会不知道如何反应。我不如她的一点是,我在成长中习得了极难垮掉的理性,连完全沉浸于这些放弃自己的勇气和决绝都没有了。我再也不去见她,因为我原来是她真心交付的人。读完记事本那天我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我进入过她的身体,在当年。而今,才终于有勇气进入她的灵魂。而我一样选择了回避。 我又再度回想起她冲我哭着问:“你怎么不和我一起呢?”而我误解得太深了。她一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是不公的,她一早就知道为她自己不值——为我们不值。 她的死猫一下子闯破我的前额,一时间撞散了我漂浮的脑浆。阴差阳错,我想起来她常常会蹲下来去问候的学校里的那些猫。她曾对我讲她的观察,它们的鼻尖结着干燥的痂,比起家猫眼睛眯得更紧,皮毛翻起来惹人显出轻巧的畏缩,仿佛在吐露:“有时我们的伤口疼得发痒,而他们看上去仍是那样洁净。” 猫们不友好也不敌视地经过我,不为我的存在表态。它们投射的仿佛是我对另一世界线上的自己的一瞥。 许多年以前,我们在食堂长坡遇见猫的死尸,睡在草绿稀疏的路边的泥土中,我不清楚它最后是如何被收走,但没有谁比它更像过她。倒不是讲死是如何凄风苦雨的,只是那死存在于纯洁的陌生感当中,没人知道死者生前挂念谁、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死时如何一番景象。它在我的世界存在时,就是死的。它存在于我对无辜的不忍之际,同时,它存在于当年侧目而没亲手触碰的我之中。 而亲爱的闵颖,我不会忘记,我曾目睹她跪下来用自己的鼻尖去轻蹭那鲜活的、湿润的猫鼻子。“我们身上那多舛而潮湿的雾啊,在暴虐的此世上短暂地碰了碰杯。”她就把这句话留在最后。 2019年作 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