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商场》

  邮件主题:我是多多 邮件日期:2023.1.30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小星,我是多多。好久没联络,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们的生活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吧?小星,我这样冒昧写过来,预设你还记着我。我是日升的多多,还记得日升吗——就是我们妈妈一起做批发的商场,码头中间人流量最大那块地方。你还像小时候一样看那种当地电视台阿猫阿狗的新闻吗?小时候你总会给我讲一周里好笑的本地新闻,我记得最深的你讲到一个纠纷,说一个挑货担子的“棒棒”为了在学期末住宿生搬宿舍的时候进中学做生意,缴了五百元门票费,结果一分钱没赚倒贴好几十,我们当时笑得要死,我现在想起来只觉得难过。因为后来我上的中学那儿,保安到学期末也这样收钱。 说远了,我只是猜想,你应该也看到新闻,也会知道日升商场已经拆除了,就在最近。整个楼还有一个骨架在码头那里。旁边下坡的报亭全都是废弃的。我感觉这座城市拉下了一块重重的卷帘门。我心中说不出的翻江倒海,那里的一点记忆我都只能从网络上的图片上识认,我既没有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的时代留下什么照片,也没有写过关于那里的任何东西,我和那里所有的朋友失去了联系,我妈妈在那儿的最后一批货只有一个箱子那么多,我中学时候都还放在家里的一个角落,而现在就是什么也没有了。我想找到除了我之外还在那里分享过童年的人,这是我联系你的初衷。 我们已经十三年没见了,很确凿的。我记得我小学时候最后一次上日升商场去时已经小六,我挤在扁担挑挂的麻袋中间,只看得到很多人起伏的胸腔,我不知道那已经是人们搬离的前兆。后来妈妈的生意停止在一个我没反应过来的瞬息。小时候总是这样,对事物的起因和消亡没有太多觉察。 原谅我这些对你突然倾倒的表达欲,也不管你是否愿意读这些,这实在也很自私。但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你能否收到、看到,你是不是还用着小学时留给我的这个qq邮箱。我今天晚上查找你的联系方式,看到了你2009年发送给我的电子生日贺卡,一个会动的兔斯基。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因为我们都属兔,在日升商场成立了那种奇怪的兔子帮,很多小孩子为了加入,就也谎称自己是兔年生人的年纪。真的有好多的孩子啊。 那些年码头的女装批发太红火了,那里有多少的母亲,就有多少的孩子。日升商场算得上码头最大的几个商场,每到饭点的时候会有挑着担子卖豆花饭、酸辣粉和各种盖饭的小商贩走进来,运气好的时候还有枸杞醪糟汤圆,我们的妈妈和我们就不必出去买午餐,只有最大的几个商场有这个待遇。有时候妈妈们赚了钱,转头就去隔壁的女童装店给我们买衣服,你陪我一起挑过一件鹅黄色的裙子,我穿着它在狭窄商场道里飞跑。她们总是把模特摆出去一点,镜子也要摆出去一点,里面堆上足够多的货,那些衣服的版式每一样都会挂出来,两面墙从上到下都是,其他各个码数和颜色的货物压在最下头,我那时候困了会睡在那堆塑料包装的衣服上面,其他小孩也这么做。因为日升商场的时间是比这整个城市都要提前的。你妈妈六点半起床,我妈妈还要更早些,因为我们那里坐128路公交车快要四十分钟才能到门市。我周末陪她一起,比我平时上学起床时间早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那里,随便吃一点肉松芝麻面包,我倒头就往货堆的小窝睡去。夏天时候日升商场没空调,会有些热,但好在长方形的塑料包装们凉凉的。我头上两三公分就是最低处挂版的衣服,远远一处公用风扇打过来,那些蕾丝花边和流苏带子扫着我的脸。如今我最甜美的梦也开始有了那些我一度厌恶的亮晶晶的水钻、盘扣、荷叶褶子。那些年流行的东西迅速变土,然后又迅速流行回来,人又开始觉得雪纺这种面料可爱,板正的直筒收腰裙给介绍成了当下那种故意土三分才成就出的老钱风。不过我甜美的梦现已经很远了。今天我穿着妈妈留给我的一件打底的黑衫,如果非要说起来,它也算是现在流行的vintage复古,但它实在是什么款式都没有。我后来一直不追逐时尚,因为简单大方的衣服让人猜不出你是真的购买不起那些前卫花哨的时尚,还是只是在做个经典风格的低调老钱。我以最合算的方式策展自己,我保持自己的有序、干净,更甚一些从热爱出发的最终也陷落成展品的教养和赏味。改变的发生总很静默,一如那具幼小的、原本肉肉的身体长出了那条鹅黄色裙子。 黑色贴身的衣衫,和黑色的长头发。我上周在北京和朋友吃饭喝咖啡,在外层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大衣,依然没有太多设计,但与我身型合适,一些场合我会在出门之前精心用挂烫机烫一遍,用粘毛器把表面起球的部分粘掉,整洁得像我柔顺垂到双肩的头发,像我的尊严。我去见那个朋友就大概是这样的场合,我还在找工作,去问他有没有什么机会。我坐一小时的地铁去到时尚大厦旁边的西餐轻食店,他也没找到工作,我们各自抱怨了一番,然后去了独立经营咖啡的精品书店。我指着《Normal People》说:“这本书是去年国内出版的英文译作中评价最高的小说之一。” “是吗?讲什么的?” “两个出身不一样的小孩一起长大。那个母亲是清洁工的小孩,曾经是个聪明活泼、如鱼得水的孩子王,不过他后来失去了那种自信满满,变得很忧郁。另一个小孩与之相反。他们的命运分开又交汇。”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老套。”他评价。 “小说就是这样,一转眼再说上话,十几年过去,当中是什么两三行就交代了。《百年孤独》里就是这样,布恩迪亚家那么多代人要说,次要的桥段衔接到上一个时间太匆促,好像这些人并不活在同一个时间。”其实人们真的并不活在同一个时间,少部分人有时候也会发现,我稍后也想跟你说说这一点(还希望小星你可以原谅我一不留神分享过多)。 我听到他解释:“哦不是,我说的是这种写穷人孩子富人孩子的东西。”他紧接着夸奖我在文学上懂得很多:“我在你这里都像个文盲了。”我自谦:“我知道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我一想到我们两个没有找到工作的人,在这群买一本就足够五六顿外卖的外文书面前评品,这就又变成了自嘲。 他说,“教育真正成功的标志就在于脱离了市场需求。”他还说,“你不觉得如果说‘这个人读的每一本书都是那种有用的书’像是在骂人吗?”我当时即刻便点点头。我似乎同意这些道理,教育的纯洁,社会学科的使命,文学艺术的非功利性。这应该能安慰到我才对,这应该深深地从一个教育哲学的高度安慰到我,但我却深深地感受到岔开很远的东西,我知道他北京出生长大,祖爷爷辈开始都是念大学的人,爷爷辈开始都是有资产营收的人,而我面不改色,假装我不是家里三代以来第一个大学生,我附和他笑了。短短人生里这几秒,我从那教育哲学的高度重重摔下,又立马起身飞快顺着桅杆爬回思想的云端。现实生活匹配一些人给云彩,匹配一些人给土地,土地上的人如果起了不安分的心将手搭上那桅杆,就她搭上的瞬间开始,她就陷入了一个赌局和一个骗局,她赌上土地而终于会发现自己被云彩诱骗,到最后她甚至失去了重返土地的能力。 我有很多这样面善的朋友,和你我在日升商场遇到的那些面善的缘分不太一样。 我们兔子队伍里的孩子喜好各不相同,最善良的是你,你会踩着轮滑在那些堆着货物的过道飞驰,你灵巧地避开牛仔裤,避开毛呢大衣,避开皮夹克,你近视遮住了一只的眼镜有时候随着你起飞也轻微跳起来。我最开始就想着要和那样的你做朋友,你也带给我快乐,即使是在不快的时候。 我妈妈在日升商场的店铺位置没有变过,除了她卖旗袍的那一年,她到了新位置,隔壁店的女人叫杏儿,她就和这个杏儿隔着窄窄的过道在各自两三平米的货物隔间里开始了长达一整年的商业斗争。她抄我妈妈进的货,我妈妈也抄回去,我们这儿主顾来了,她说她同样的款单价便宜三块钱。那个时候她们都要为了好卖货,都要给自己的店铺穿版,也就是把自己卖得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你应该清楚的,我们的妈妈都为了这个注意保持身材,每天一早起来画好全妆,从眼线到唇线,只为了穿衣服效果好一点。有一回,杏儿故意和我妈穿一样的款式,按我妈妈的话说是“一副招摇的样子,故意来气人现眼”,那是一件白色长袖的短衫,胸前点缀的是浪状的木耳边。 后来她们就打出了场面。妈妈在一天周三的晚上给家里座机打电话,我问:“怎么还不回来?”她答:“今天你自己先吃,从床头柜里拿五块钱出去吃碗面。”我问怎么了,她也毫不避讳说:“你妈在派出所。”那段时间你来找我,常会发现我的沮丧,因为我妈妈为此事抱怨很多,天天纠结着要不要换铺位,又不想自己搬走,一是合同改过去就损失半个月的收入,二是不想让那个杏儿觉得自己怕了她。“我一定不能让她觉得我怕了她。”妈妈对我念叨,有时戏谑调侃,有时神情凝重:“你知道吗,那天她老公给她撑腰,我就也叫了个认识的男的来,免得她知道了我就是个单亲妈妈好欺负。” 我听了又伤心,又恶心。好在你来找我,我会开心一些,你会带我去外面的各个报亭找各种各样的小杂志,三流言情小说、鬼故事、地摊经济式玄幻武侠。我说,我们合写一个恐怖小说吧,女主角是个鬼,我们从鬼的角度写她的心路历程,写她为什么变成了鬼,做鬼以后又怎么样了。小星,你是当时唯一一个在这种无厘头的写作事业上肯定我的人,你和我约好学习鬼故事的写法,我们的零花钱极其有限,我们合买那个封面总是美丽女鬼的周刊杂志,你买单周,我买双周,我们每周在日升商场完成神圣的交换。我后来跟我教女性主义哲学史的老师说:“人们害怕鬼,其实是因为拒斥,它们是被世界抛弃的。” “很多主体都是被世界抛弃的”,对方懒散地翻ppt应道,“比如旧社会的女性啊。” 我转开目光,几乎在发呆一样说:“哦。还比如蜘蛛,它们在角落做自己的事情,莫名其妙就因为一两个娇声尖叫着的女人给人拍死了。”体面是一种对蜘蛛的谋杀,是造鬼的过程。日升商场那些名为棒棒的挑夫们即是一种蜘蛛,他们肩膀上的棒子是蜘蛛腿,绳子是网,前后满满两袋子的女装衣服是餐食。不过说起女性也是可以的,我们的妈妈们带着这些挑夫穿行在人海茫茫里们,有时候她们想着省一点,不舍得拿出拿几十块给搬运,就自己去把衣服麻袋提起来,自己成为了蜘蛛。 有时我也跟着妈妈出去,为了在外面的摊车上买一碗热油茶,这通常都是下午了。你应该记得那家吧,小星。一出后门,对面一个贴满红白色小广告的大电线杆,就在那里,这家旁边还有卖烟的地方,老板坐着绿色塑料凳,透明柜子里面五颜六色的烟壳,他总爱在油茶师傅招呼客人的时候插嘴聊天。那些烟在柜子里一格一格的,日升商场里的店铺也一格一格,相依得紧凑,像命都连在一起。 我们有一个矮脚板凳可以坐着吃饭,我们有一个镜子可以旋转裙摆。我也来你的店铺找你,有一次,你妈妈让路过做指甲的商贩涂红指甲油,你急匆匆跑过来,打翻瓶子撒了一地,那些做流水指甲生意的小妹也不容易,你妈妈多给了八块钱,你挨了一顿骂,我在旁边看着帮不上忙,但我内疚得要命,我的难过和你的难过连在一起。 小星,日升商场当年坐拥无数扇卷帘门的铰链,它们扣紧了人们,但是它的繁华,或者说整个码头的繁华,都在这十三年叙述的两三句交代中销声匿迹了。一些老一辈的人说不该在码头搞什么创新开发,动了江河的龙根,说的时候也会提上一句:“上个领导搞的开发,他被抓走了,下个领导又不接上工作,那这拆到一半的东西怎么办?” 我们的日升商场是他们最后才动的。先是码头集装箱周围要大搞清净,所谓的龙根大概在那里吧。我不懂风水,只是非常少有地,我同意官方报纸上的社论:“这是电商时代的趋势,人民群众的社会生产与时俱进。”后来附近其他区域商量要做成文创产业园,那些卖杂志书籍的报亭们最小,是最先拔光的。它们是文创产业的旧址,看什么书也要与时俱进。我大约那时候开始熟读花间词、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和拉康三界。我感觉,日升商场等到周围的小商场都离开了,自己还在那里,好像这样无论我们什么时候回去,都能找到它。因为这种安心,我就安然忘记了它,从大学起远远地在北京待了五年,不怎么想起过。 我的大学同学花了一些钱去做一些收费的海外志愿,她劝我一起去:“一个暑假其实你只需要花一天中两个小时和那些小孩互动,其他时间你想想看就是自由旅游啊。”她最后用四年间六七次这样漂亮的人道主义经历申请去了澳洲最好的学校读硕士,而我用这些时间考出了西方文学史和古汉语接近满分的成绩,这些东西让我待业至今。 我跟我的笔友传信说起这件事,她却回复说:“我在海外念书这些日子,常觉得国内应试制度有很多问题。”我感到孤独。出于补偿自己,我开始故作悲悯去体谅那群不属于兔子帮的孩子们拥有什么样的人生,他们从未经历我们的日升商场的时间,那样一个快意恩仇的奇妙时间,那样一个美丽纷繁的市井时间。我们拥有全部发言权,他们只能有研究生田野调查里的少量代言。可是同时我发现,如果我暴露在外,从对方的角度看,我和我当年惧怕过、拒斥过的一些人一样,过上了一种鬼的时间。我躲避着我的妈妈,来到北京;我和你逃出码头,我们的妈妈和跟随她们的挑夫留在那里。我们从一片人海游向另一片,那些时候、那些客船上我们游兴正浓,间或我们会看到船头的桅杆。 那些时候你也会记起吗?   顺祝新年, 郑多多     邮件主题;回复:我是多多 邮件日期:2023.2.16 发件人:1642143704@qq.com 收件人:wenc58@gmail.com
多多,今天才得空回复你。这个QQ我还在用,因为有很多考研群为了更方便分享资料都用的QQ群,所以我就收到了邮件提醒。对的,我在考研,我忙着准备考研面试,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进入面试,今年考研的人变多了。我的目标学校就是在北京,竞争更激烈。我过阵子来的话,说不定还可以找你带我逛逛。 想到我们曾经一起写过小说,真的很感慨,我后来在一个语言类的学校读了法律,我都以为自己不再能写出什么不一板一眼的东西了。今天给你写点什么,我又感觉自己还可以写得出。我有时候也在想,我是一个很憧憬自己的未来的人,虽然我没有那么强烈愿望希望自己成功富有出名,但是我希望我会是令人尊重的人,在某一方面有建树的人,如果可以,能超越码头的一切往上走,哪怕过程吃力辛苦一些结果是好的都好。 小时候你我都不怨天尤人,其实已经比下有余很多。我的父母和其他多数父母一样功过参半的,但是父母不能替我完成的,我自己有一天也会完成的,我想我几年或者十年之间,会在那边以一个不那么格格不入的外来人的方式出现并停留。我相信我自己……当然偶尔也会不相信,比如一些场合下,一些不是朋友的人一两句无心话会对我而言太过刻薄,会伤害到我常坚强却又偶尔脆弱的羞耻心。比如那一次和男朋友的一位设计师朋友吃饭,她拿起我送他的玉手链看成色,我那时候好尴尬好窘迫,男友笑着说不是什么好货别看啦,她喔喔点头,我在旁边,我知道他在解围,我也知道她不晓得这是我送的,多么无心,可我着实就在那一瞬间只想闭嘴了。我们曾经在一个城市所有时尚的发源,你知道吗?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漂亮商店的衣服,也是从日升商场进货去的。差别层次是人为的,时尚也是,教育也是。我那天摘抄,一个博主说,我们应该像享受读鬼故事一样享受听古典乐,像飞踩轮滑一样碰杯热红酒,我觉得内心里我知道,但在这些时刻,我还是会噤口不言,不说起任何关于日升商场的人和事。 以至于……看到它的消失,还会松开一口气呢。不是我急要抹去一些不那么体面的自己,而是抹去一些我们在洞穴之中也快乐的证据。 成长变成一种诘问。我刚很想哭,问我自己,我到底热爱什么?我到底愿意过怎么样的一生?以前我还可以安慰自己说,无所谓再慢慢找答案。但现在其实我觉得应该是知道自己人生大方向的时候了。我选择考研,也许恰恰是因为我没有答案,我因为要逃避什么去选择追求什么,这就是不纯粹的。 或许你看到当时一起进校也许还不如你优秀的人一步步走到确定的灿烂未来,名利双收,也会嫉妒吗?但是你要的是名利吗?还是假装自己高风亮节淡泊不在乎,说我自己要过另一种生活?难道我不能梦一梦北京的学校吗?即使读了回来,又该如何?花家里这么多钱,我会赚回来吗?我对得起谁吗?为什么我们还要精打细算去消费一个奢侈品? 也许你曾经优秀惯了,所以在一些时段,一些人生的片刻没有那么抢眼的时候,会太失落,太不自然,太难过。这究竟是你的局限还是动力,人都很难去明白地权重。我也不能,但我好像认了自己的普通。我想也为自己活,但是只得活在一个比我大的设计中。比如,我能很好说清楚为什么我买了一件旗袍。前几天我给自己买了很贵的旗袍。虽说是旗袍,居然还是个法国牌子,买下来之后心里也落地踏实了,也有点难过⋯⋯可能因为决定下得艰难,付出的代价感格外强烈,甚至很内疚,以至于一种微妙的罪恶感笼罩着我。我常常觉得我过于溺爱自己,觉得我是不配这么爱自己的。 我妈妈曾经也做旗袍,你们走后,我们搬去在日升的另一角。她也曾经是个小美女吧。我记得那些漂亮的袖子,我最喜欢云朵花纹。我们家后来也有堆着的货物,不知怎么给销掉了。那时候衣服让我不快乐,报亭小书的阅读让我很快乐。可惜后者我也能没继续。我唯一读过一本名著是和你在下坡马路边那个红色报亭买来的。我已经忘记了书和作者的名字。大概讲了一个自尊心很重又过得很困难的主角,在一些寻常生活的挫折中受到内心严峻的拷打。我忍不住地想,其实我又有什么差别可言呢?他穷困潦倒也要买一身上好的衣服只为了在路上擦肩走过时候不用再礼让而可以撞上那军官,因为他相信人格上他本不该低于对方;他充当英雄,却对更弱势者或者其实是同样弱势者居高临下;他穿越城市只为了去扇一记求原谅的耳光,而这也不过只是他脑子里的事情;他可悲的自尊心,幻想自己宁肯失去一切、牺牲全部地去做一个不痛不痒地报复,虽然这报复并不消解痛苦,只带来更大的痛苦;他想着多少年后寻觅到那些人的面前,眼见着他们似无事发生过的和美生活,告诉他们,他跋涉来他们面前,是为了卸空了弹匣,是为了宽恕……然后往天空放一记空枪!就这样放一记空枪,我如今就这样像他。我本应该一个也不饶过,我本不该如此从容。我有什么差别可言呢?格局是如此的有限。曾经受过的伤害和侮辱,那被敲打的自尊心,我无法忘怀啊。 你记得吗,有一次周六我们占了一间日升商场的公共厕所,我跟你哭了快有两个小时,仅仅因为前一天的小学体育课。我因为老捆轮滑,运动鞋破开,被老师逼着我脱下鞋子,结果露出再一层破开的袜子。“你妈妈在码头做衣服生意,怎么不给你弄规矩点?”他问我。周围的同学目光火点一样打在身上。我当年找你倾诉这件事情,低着头,眼泪把眼镜都糊住。到今天我还记得,我只是不去想,我唯一能克制自己转移注意,但我什么时候原谅过呀?我有什么资格去原谅呢?我怎么能以成长的名义,赋予时间冠冕堂皇的正义,如此替代当年悲愤交加的我去作什么自大的原谅呢?我怎么能一笑置之地,就此回应了那时候委屈无助的我自己?我无法替代那时的自己,我只能知道她、体恤她。我无法自作主张地去怜悯谁、宽恕谁;我无法自以为是告诉别人时间会冲淡一切。因为我并不圣洁,我也劣迹斑斑,我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多有缺憾的普通人。因为人生中有些感觉,像内疚、尴尬,它们就是长存的,而一颗年轻的受辱的心,在记忆中更是足够深刻的。你读了很多书,我想你会决心想成为一个具有尊严的人,同时也是一个仁慈的人。而我懦弱得多,我受到打击,便敏于那种痛苦,常有它伴随,我没办法去那么仁慈,对着他们露出任何意义上的“体谅”。而这一切不是因为我多么恶毒、狭隘,仅仅因为,我是一个人,过着活生生的生活。 我也好想再多读点、写点什么,可我目前不能。 不过,我们都不要灰心丧气。我记得我把我们一起写的鬼故事存档在一个U盘,虽然是残本,也许还是会对你有什么纪念意义。我下次找到读下来就发给你。 期待在北京见到你。 祝你一切好, 小鑫 (我不是星星的星,小时候不喜欢这个鑫字,告诉了大家我是星星的星……)   
  邮件主题;回复:回复:我是多多 邮件日期:2023.2.17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好开心收到你回信,小鑫!(或许你还是喜欢被叫小星吗?)太好了,相信你一定会考研顺利,我好期待在北京见到你。我喜欢见到人间辛苦有报偿。 我真的会为努力考研上岸的好多人真发自内心地开心。一些时候,我也无法容忍那类不知辛酸痛苦为何物而又似乎无辜的人轻松把持幸福,我甚至因为会诅咒他们这种不当的占有而置自己于某种扭曲的卑劣境地。我总是见不到我心中的公平,我就憎恶有人毫不费力心安理得坐享其成地幸福。这朴素的爱憎是我的局限,也是我的道德——也是我不够仁慈。可是,这也不是所谓嫉妒、或者见不得人好的心态,我想要苦劳对应的获得,为该得的人欢庆,憎恶不努力却有福的自私者。嫉妒是我也想要某个事物,而我甚至应该已度过了还希求它的阶段,即我不想要它了,或者说我不是替我自己想要它,我需要替好多人长久地哀愁,因为我只想要辛苦的人们都幸福⋯⋯在此我居然用了“只”字,好像这是一件不逾矩的合理诉求。我不用拥有它——如果不能让跟我一样和甚于我的人拥有它,我只管许下报应的愿,愿那些毫不费力的人失去它。但就如我所说,也会有更难过的女孩啜泣着痛恨我诅咒我,因为我想当然地不以为能读书是一种什么幸福吧,坐享这些书,不懂自责,又不容仁慈。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我等着在这边见你,我们可以多多地叙旧。 另有,我真的好开心你还存着我们写的鬼故事,请一定发给我,就发在这个邮箱就好。 多多     邮件主题;回复:回复:我是多多 邮件日期:2023.4.1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小鑫,
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你最近好吗?今天日升商场旧址的新开发项目出来了,说起来,我大学一个学妹实习的公司去帮忙承包的,所以我才会知道。我看到她网上分享说自己参与商业企划,想来是种“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吧。
如有面试消息可以告诉我,我刚租了新的房间,比之前的宽敞很多,如你来北京面试学校,落脚可以住在我这。 我还在期待我们的鬼故事,但不用急,可以之后有空再发。 多多     
邮件主题;回复:回复:我是多多 邮件日期:2023.7.4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小鑫, 转眼夏天了,希望你一切都好。不知道你是否已经来过参与面试……或者笔试不太理想没有来。都没有关系,无论如何,还想知道你的消息。希望你无论如何什么样的情况都还是在继续向上生活着。很抱歉第一封信的时候暗写出很多悲观的话。向上的桅杆不是虚无,我们要相信一定有希望。 祝平安顺遂, 多多    
邮件主题;回复:回复:我是多多 邮件日期:2023.9.21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小鑫,还好吗?  
邮件主题;转发:回复:回复:我是多多 邮件日期:2023.11.16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小鑫,还好吗?    
邮件主题;闰月祝福! 邮件日期:2024.2.29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闰月祝福!     邮件主题;系统邮件【闰月祝福】 邮件日期:2024.2.29 发件人:wenc58@gmail.com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 回执:发送失败。 收件人1642143704@qq.com不存在。 202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