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關於需要的故事》
[第一場] (燈光亮,一個端坐的女子在電腦面前打字,嘴裡唸出所寫) A:這是一個需要被需要的人的故事。以至於被強姦也沒關係,只要對方是想要我的。(A頓住一會,思考) A:只要我的感情我的身體不是投注真空 而都被接住被擁抱。 媽媽(像是從另一個時空):我懷疑是不是我們過分低廉地養育了你。 A:不是的。 媽媽(再次):因為這樣的需求是非常低廉的。 A:可我不是一個低廉的人,我向來高傲。你看看我的臉。 (她輕微抬起下巴,她有一張很美的臉) (忽然,路過一個神情憂鬱、行色匆匆的男子,穿著俄國19世紀的灰色衣服) 拉斯柯尼科夫(低聲嘟囔一樣):或者也可以說,之所以表現得那麼高傲,是因為本心那麼虛弱的需求。我無法面對世界的沈重,也無法面對自身自恥的詰問! (拉斯柯尼科夫身後追上一個褐色衣服的同時代女子,即索尼亞,她從身後一把抱住他。A木訥地看著兩人,燈光暗。) A(繼續寫,念出):死亡是來自中國的大師。有時一句詩彈窗一樣迸出來——我腥的烈的恥疤。 (A丟放下鍵盤,畫面轉到她窗外:群鳥盤踞翻飛,天空是蛋奶油樣的水色。) (A打開電腦,播放ASMR視頻。) ASMR的女聲:剛剛我站在太陽底下讀那本擱置了很久的time war那本書,red and blue, letters after letters。我曬得背心都很暖。看到書中那些情慾紛紛的話,我又想到那句“memories are both the solution and the problem”, very unfortunately particularly for someone like me. 我踩過的草地都是濕潤的陰影。 A(調小電腦裡的聲音):昨晚我喃喃自語,我一遍一遍問自己,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我說著這是幻覺。我用幻覺去說服自己。 ASMR的女聲(突然变大一些):集中注意力。 A(愣住,哭起來,用力關電腦):一半鼓舞一半屈辱,像極了我的人生,我習慣了成功、卓越,甚至習慣了他人對我的崇拜和迷戀⋯⋯直到我遇到拒絕的挫折,這後兩次教會我一些失敗的道理,媽媽說一直考第一也是一種詛咒,所以我要學著失敗的道理,就像樹木教會我一些灰心的技巧。於是在那個時候我對自己言語,言語成為我對自己的鼓勵和勸阻,在我想要傷害自己甚至毀損自己的時候我忍住。我對自己我是多麼的重要,哪怕我沒在得到的愛的時候我也是值得愛的,或者說像他們所說的換個角度看去理解我又哪裡沒有得到足夠的愛呢,不能因為那不是我想要的方式就去把愛否決了——但愛是一種雙方感應欲求的東西,這就是我們作為一個breathing mind可悲的地方(大口呼吸,大概二十下) (A又打開電腦,裡面是電子遊戲聲) (A走到前面,躺在地板上):這些世上有很多人是遊戲npc,但我不是,有一些人也不是,ta不是,ta可能是但我不確定,那些很好理解我的也許才是這個程序裡自帶設計給我的人物,然後我就會對自己說,當他們不能那樣理解我的需要、我們兩個的需要是非常不同的,因為ta不是這個程序自帶設計的內化了我的算法思維的npc,是的ta不是我這套程序裡的一部分ta是活的——類似於這樣的思路我總是去歌頌那些無法滿足我的人來慰藉自己。我沒有盲目美化他們那聽起來很蠢,有時候我和很多人一樣陷入對拒絕的痛苦和焦慮之中然後找到說詞來解放自己罷了。我用了這一套說法,有些人用別的,大家都懷揣美好的愛和等量不堪的歹毒。說遠了,我本來是想說,我在告訴自己是值得被愛的,我在給自己肯定,並且試圖說服自己不要有那麼多期待專注於自己就會好許多,但我遇到了邏輯的逆火! 遊戲裡NPC的聲音(莊嚴的,女武神一樣):Not having expectations is almost not having hope. The hopelessness will hurt to death. A:並且,如果我是值得被愛的,我卻不被愛,或者只是⋯⋯ 電腦系統女聲(突然地):無法以我的系統處理模式查詢到。 A:啊對,或者我自己的系統查收不到。那麼這更是不公平,更是委屈。我對自己重複唸著沒意思沒意思,也許難以忍受的就是這個。 電腦系統女聲:好的,即將為您搜索。 (燈光暗) [第二場] (風和日麗,索尼亞身上有追光,她穿著舊衣袍在尋覓什麼) (另一邊A的電腦播放著播客,北京腔) 播客:小說裡那些句子真是性感。 索尼亞:一個一直在哭泣的女孩不會是性感的,我如果要找回那個東西,我就要停止哭泣,我要變得冷酷,心腸麻木,我要做我自己的反面——我不知道,我好像沒有辦法,我最多只能是不聞不問坐在原地,別人以為我什麼都沒在做,其實我是在等來信⋯⋯你會給我來信嗎? 播客:小說寫那些短暫的複雜的心智。 索尼亞:那麼現在呢?是不是我已錯過了收信的年紀,是不是我已到此為止這就是我人生中所有的信。但我還在給你寫信,我在找你!我還在寄出一些沒有來頭也沒有終點的感情! 播客:那咱們接下來就來聊聊拉斯柯尼科夫是什麼樣一個人。 [第三場] A(對著電話說):走了。我出門了。 (出去、關門。空無一人,電腦屏幕顯示著:一定還有死之外的解決之道,來停止這種心痛,來建設我被心痛粉碎的必要的遲鈍。三十秒。) A(回來,對著電話說):對不起我來不了了。我真的不行了⋯⋯出門兩分鐘,太陽就熄火了。太冷了,我又折回來了⋯⋯我沒辦法了這個天氣。風太大了。 (窗外從陰雲裡面透出一些光。A仍然沒有什麼活動,就這樣坐著,又坐在電腦面前) A:(低沈)我累了。嘴上說著資本主義殖民主義去死,這個國家去死,心裡也不知道。我可能只是需要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和更少的思考,這樣我就可以把自己熬成一個npc。 (電腦發出關閉很多個文件的故障音) A:為什麼這個電腦性能也變得這麼糟糕,我只是想有一個讓我順暢寫作的機器而已。 媽媽:你小時候第一次在家裡的第一個電腦上面寫小說,那還是小時候,那個時候我們有一個昏暗溫暖的房間,但每個冬天你雙手仍然長滿凍瘡。 A:我沒有要你給我什麼。其實,似乎我也沒有要求我的戀人給我什麼關心我只是mind my fucking business,或者那個時候我根本沒有體會到感情給我的不安。 媽媽:因為你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合情合理。 A:媽媽,一切都不合理。只是寫出來讓我舒服很多,它有時候沒必要一定要是什麼很有力道的反思,只是一個發洩或者說一個暫停鍵,這樣我就可以暫停外部世界發生的活動,在我寫的時候我好想因為不得不去想這回事而把其他那些都捋順,這樣我可以想得通暢迅速然後我不會在一處過多的逗留,不會感到自己被忽略,不會過分再衡量自己的價值,不會去做一些沒有盡頭的審思——思考讓人難以生活,難以生活,因為生活本身要求一種高度吻合系統的設定,我需要身邊充滿npc而我是npc的統治者這件事情本身就是非常的自大且毫不道德的。(深吸一口氣) 媽媽:這就是常年考第一,站在舞台聚光燈下,眾星捧月給你的深刻印記。 (同時電腦grammarly彈窗:注意這裡的常年⋯⋯全部都是過去式。) A:我不像你。我沒辦法⋯⋯我對我無能為力的世界感到惶恐,感到憤怒不快,這都是不道德的,甚至不可以說是智慧的。 (Grammarly下一條彈窗:把「智慧」修改為「聰明」?) [第四場] 索尼亞:陽光灑在我的身上好舒服,我覺得我馬上又可以重燃鬥志對世界奉獻一切的愛,請慾望我吧,世界,請需要我吧,就算強暴我也沒關係,就算凌辱我也沒關係,就算利用我沒有關係,如果這個世界藉您的手調整對我鎖喉的姿勢那我會說「再好不過了」。 A:這個世界大多時候可能沒有我想那麼欲求我,我的挫敗就是這樣而已嗎,聽起來荒唐得要死,這些虛空會把一個充滿感情和思索的人毀滅到體無完膚,我知道我這樣說又很自大了,顯得那些好好在生活的人低我一等,其實我不是那個意思。天知道我是多麼糾結地羨慕著人們本當有的“快樂能力”。我從愛情身上以往可以獲得“世界對我的欲求”那種錯覺,我如此貪戀那個東西,做一些害人害己的事情,終於有一天會在趕海的時候風化成聚沙塔的殘骸,投身湧入潮汐去。(往前走,看很遠的地方) 索尼亞:或許我應該換一個別的什麼上癮,我該去抽煙、喝酒,去暴飲暴食——或者去不吃不喝! A(轉身對著索尼亞):不,你需要一些蘑菇,一些藥劑。 索尼亞(回頭,困惑地看著A):你⋯⋯? A:我嗎?啊哈,我需要聽著音樂自慰。或者別的什麼,總之需要發作些別的什麼癮來。不是以毒攻毒,而是投射我這些無所適從的生命力。 A和索尼亞一起(低語一般):世界對於我來說如此性感,而我自己,一個一直在需索世界的女孩則不會是性感的,眼淚是世界對我一種陽痿的表現。 (桌上電腦播放簡易摳圖錄像,tiktok直播裡一個GenZ少女大哭):I hardly ever have kinship. I only have attachment and that is disastrous! (一個遊艇禮物被刷出) (燈光暗。人聲音樂起:這些還是太美了吧太美了吧,我們如此不依不饒。這些才是真實的吧真實的吧,我們所以不依不饒⋯⋯) 20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