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石多温柔啊,长在清河边。说话糯糯的,像嘴里含着东西。乌亮的眼睛,笑起来梨涡点点。她没满二十岁就死了,大家都很可惜,之前清河的老人还记得她,就说:巧石多可爱啊。 死的时候,巧石身上光光的,没有穿一件衣服。人们从清河里捞她上来,猜想巧石是从上游顺流下来。长而细软的头发搭在她脸颊边,垂落到她的颈、她的肩,湿漉漉地缠在一起。不知道是谁做的,人们只好说,巧石是给她的妈妈抵命去了。 巧石的妈妈杀了人,但是没判死刑,只是被关起来,一直这样。巧石大概十岁,妈妈也关了快十年,就对妈妈早已经没有印象。只有她爸爸会去看看她,但似乎从来空着手去,也不会往家里带回来什么消息。钱是一位妈妈那边的一个人按时地寄。钱的事情,小孩子是不懂的。因为巧石不会赚钱,所以没有多喜欢钱。爸爸还算是疼爱巧石,每次回来都带大包小包的袋装食品,很油很甜的那种,“你看,这个直接能蒸在饭里吃”,又或者说:“我就知道你爱吃这种脆饼”。她爸爸没时间陪她,巧石知道。而且这种散装的甜食非常便宜,但是没有过期。 巧石倒没有额外什么负担。她很早学会很乖巧地一个人上下学,跟沿途的街坊四邻打招呼,声音甜甜的,有时候故意拖得很长,不冒失,也不怯生。巧石不少吃也不少穿,幼苗一样挂着露水长着。可能因为她还有个爸爸。朋友间也没人欺负她,相反,大家喜欢她,她天然地有风头可出。 没有人提及她妈妈的事情,妈妈为什么那样做,妈妈具体怎样做,巧石曾经有过一星点的兴趣,但是转眼又会被生活的琐事盖住,然后她便将那思索抛到脑后去。她还要削铅笔,还要端正写字,最重要的,她要跑出去玩。准确的说也不是戏耍一样的玩,而是观察。光是在小城市里沿着街道走,都可以这样观察一整天。风筝线就是风物,人行道就是人情。 爸爸有时候回来还会给她带回一串黄桷兰、一串小茉莉花,柔和的玉白色佩戴在身上,过了半天,就开始发黄。汗渍的黄,枯萎的黄,很叫人可惜。巧石觉得是自己的气息和体温玷污了它们,总是不舍得把它们贴身戴得太近。她也怕把它们压到碾到。她最终会用别针别到胸口,因为她觉得胸口是出汗较少、也不常触碰的地方。 一个暴雨后初晴的天气,一切清澈发亮。爸爸回来了,照常风尘仆仆的样子。他点根烟坐在门槛上往外看,屏息凝神了一会,转头对正在写作业的巧石说了一句:“你妈妈走了。”就好像说起一个别人。 走到哪里去了?在监狱里关着的话,一般是不被允许走到哪里去的。如果说这是一件值得哀惋的事,那么她应该走到一个不是那么自由的地方去了。最不自由的地方其实是死。因为活人可以选择死,死人却活不回来,他们没有“活”的这个选择。 巧石在想这些话,久久没有反应,但是也不开始做别的事情,就愣愣地坐着。爸爸站起来望她这边看,光源是反向的,她看不见爸爸的表情。她还在想:死是什么意思呢?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到哪里去呢?在空中,融到晚霞里面,无边无际的霞光和有花纹的云彩。或者是,沦入满天地的黑色的火焰中间去。巧石意识到,爸爸开始准备朝她这边走,这是一个预备前倾的动作。于是巧石回了他一句:“知道了。” 房间也没有很空,可就是突然有了回声。爸爸也停下了。 巧石的名字其实是妈妈取的。她出生时候,妈妈那边的一个年轻漂亮的亲戚来过,应该也就是那个一直寄钱的人。那人给她了一个玉坠。巧石彼时没见过它的原主人,她只是觉得用嘴巴含着这个小玉坠很好玩。不过她知道那位不知名的远房亲戚好像也是个漂亮高大的女人,和她妈妈登对的那种漂亮。她听过人们会说起她妈妈,大意说,长得美是不好的,长得美了,你的德行就被浓缩成这样一个单一的东西,一切都黯然失色了,你的美兀自伫立着,像一座脆弱的玻璃塔。从小,大家都说她妈妈美,也都说她妈妈犯了大罪,巧石自然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块去。 巧石长到八岁,爸爸带回来一个外乡女人。巧石记人从来记不住脸,她也没有把她细看。那是过年的时候,一切暖洋洋的,灯火明亮,空气中悬浮着热乎的微尘,暖光打在人们的脸上。橙黄色的房子,黑色的夜空。 临走的晚上,巧石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躺着,巧石爸爸以为她睡着了,合上了房门。巧石听见爸爸说:“我不是没有钱,是这女儿花了我太多的钱。” 外乡女人的声音像是刚哭过,问着他:“那你什么时候能出来?”又说,”你最好快点出来。”巧石慢慢、慢慢地往被子下面缩,在一片缺氧而温暖的黑暗中睁大眼睛,看到一种带有自在的波纹和光晕的颜色。 巧石忽然想跑出去,先吓他们俩一大跳,然后再温顺地问上一句,就多问上一句妈妈是怎么死的。但是这好像不是小孩子该说的话。死了就是——没了。连死也没有了。 关于巧石的一切几乎都是在同一天失去的。她成长到对世界有所体察的地步。每一个小女孩都是被这样教会的,误以为世界真诚、善良,好人好报,用一个弥天大谎去包圆另一个弥天大谎。 起初爸爸还是会回来的,他给她准备袜子,准备过冬打底穿的毛线背心。他甚至开始懂得给她买卫生棉,但是不得要领。一个小小的身体,一整个长条。巧石像佩戴饰物一样佩戴,永远位置不正,大腿上都是血。她先到河边粗略地洗一洗,然后回来,她坐在滴滴答答的水龙头边细致地清洗,默默无语,又像是和水声对话着。她在冲洗的时候感受到水,水满载的是一种宿怨,顺势的宿怨。 到了某年,给她玉坠的亲戚来接她离开。因为巧石爸爸的嘱托很迟,那个女人来得很匆忙,空着手,仓促的大卷长头发。巧石不知道怎么跟她打招呼,想到自己名字的由来,把玉坠拿下来,伸手给她看,腼腆地笑了一下。 然后巧石爸爸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的东西都收走了。最后那家的一天,巧石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每一处都仔仔细细地看,也不是出于要全面地将其记忆,这就是一种驱使。空间塑造人,远比人塑造空间来得深刻。 巧石意识到,她从来不是循序渐进失去的,真正的失去都只发生在瞬间。早上远远收废品的人会把叫买叫卖编成歌曲来唱,越走越远,歌声越来越小,这不叫失去。巧石看电视里的歌舞演出,演者深情款款——比方说一个人跳舞,和着一段音乐,音乐流利、湿润,跑到一处——休止符。巧石因此在如此漫长的铺陈之后仍然感到些微的震惊,而这种震惊感亦让自己感到惊奇。而且,一个人不可能说只是失去一部分的东西,失去就意味着失去一切。之后在常识上被认为是保留下的东西其实都是重新获得。衣柜空得像被挖干内脏的胸腔,电视机布上放着了妈妈留下的阴阳杯——一种笋子形状的木卦。高高悬起的灯光垂落,木卦破旧,跟妈妈一样的,和光同尘,功德圆满。 巧石妈妈进监狱前,巧石刚出生,她找人算卦,老早给巧石敲定了命重。流年,命宫,文曲星,水、火、木、土、土、土。浸润、破灭、生长、相融,而无法敛聚。一座小城幽深,她按照命运生长,就像在山石之间长出来的植株,一下子就到了她该给连根拔起的一年。这一年巧石是十五岁。 那个给她小玉坠的、带她走的漂亮女亲戚正是三十七岁。她独居,没有小孩,是一个完美的被依赖者。她让巧石直接管叫她阿丽,理由是,不用那么麻烦,沾亲带故不够近的话,按照辈分和亲缘来称谓总是会很长,长得拗口、古怪。具体是哪一辈,哪个亲,巧石不知道,也没有深究的必要,索性就叫阿丽,这样显得也年轻一点。 阿丽把她带到一座现代而惬意的城市,其实距离清河很近,车程不过三四小时,但是巧石再也没有回去过。巧石一方面找不到回去的理由,一方面也找到了不回去的理由——回去的话,坐一段路车后,还要再走一段人烟稀少的山路,从上游往下游走,走到清河。很麻烦。阿丽给她上最好的学校,她最开始羞涩而笨拙,到最后游刃有余。阿丽给她最好的打扮,她也学会去使用漂亮东西,或者说,去利用漂亮东西。她和周围的大朋友们周旋——她从小就不愿意和比自己更小的人一起玩。她就唱歌、跳舞、嬉笑。喜欢她的人依然多,就像早年在清河一样。喜欢她的人可以亲她,谁都可以亲她一下。她不缺乏爱,巧石对她的阿丽说:“爱多容易,缺乏的是理解。”但其实一般来说,有很多很多爱就已经足够困难了。 阿丽也并不阻止她这样,只是偶尔也说说巧石,叫她不要走马观花地交男女朋友,“你又漂亮,又聪明。”她这样说。巧石忽然觉得这句话的下一句非常自然地就是,“那么就会不得好死。”这句话从脑海里冒出来,就像月亮从灰色的云里泄出亮光来一般。她自己也暗暗讶异。 总是到傍晚,阿丽下班回来,两人饭后在家找电影来看。那时候,巧石就环抱着自己的腿,挤着坐在阿丽的身边,靠着她,像一只困倦的猫。很近地看,阿丽的细纹在眼角边。 阿丽身上有清河的一点气味,颜色是灰绿色,却使人感到暖融融的一种气味。巧石就讲些今日的见闻,思考的有的没的。阿丽听到一半,只是凝神看她,巧石就知道她在走神。这种感觉是经常有的,也是很让人厌烦的,在交谈的时候,人们总看着她的脸,或者更准确地说,看眼睛,然后忘记了去思考和她谈话的内容。巧石总为此感到失落,不同的是,在阿丽的面前她会表现出来这种情绪。巧石把头扭到一边去,不再说话。 阿丽便说:“哎,你就脚踏实地地想一想,我们需要的总是确定的那些东西。” 总是这些话。“比如什么呢?” “很多啊,我们可以以后去到处旅行看看,你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宠物,想想美好未来呀。哪怕是钱啊,房子什么的。” “那些东西我也没有,我也很缺。” “以后早晚会有的。”阿丽捏捏她的下巴,笑着:“你为什么老这么说?” “我就是缺。但没人欠我。” 阿丽就把她抱住,一团暖气像毛毯一样盖满巧石全身。 到后来,每次阿丽说起关于未来的一切,巧石就含笑着说:“你说得好。”巧石会把自己的玉坠含在嘴里,这自然是个奇怪的习惯。那玉坠像湿滑的舌头,像身体边界各处的小珠子。她感到这就是凝固的真心,昭示着:我们要的其实就是这瞬间。何必想得那么长远?要肯舍弃一些,好的它就会来。 巧石高中毕业那一年,阿丽告诉她不想让她去太远的地方念书。巧石没有说任何什么,任由阿丽做了妥当的安排,一切都令人安心。阿丽还说:“忙过这一阵,我带你去毕业旅行。” 也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巧石心想:“说不准呢。”她对任何事物都感到一种莫名的着急,像是时间总不够用似的。时间本身当然是没有什么够不够可言的,只是按照一个人的生活轨迹,不管多潇洒,遗憾的事情总是比办到的事情要多。 比如之后阿丽的消失。阿丽消失的方式才是可笑至极。一个人就那样没有了,然后满大街长卷发的女人都变成了阿丽。巧石不可避免地陷入关于阿丽的一切画面的闪回,曾经如水的夜色,多少天暖黄色冒着水汽的灯光升落在床角边,多少天阿丽把她的手绑在床头,吻遍她全身,多少天她们相拥入眠。 她们少有长谈。巧石也不算是完全接受了人们之间没有“理解”的事实,她相信共有之物,但她没办法把这加诸于具体的个人,她只能抽象地理解人、抽象地被理解。所以常常,巧石就是含笑点头,或者干脆说到一半,就说说别的、很随便的一些事情,蔬菜水果,猫啊狗啊。她们有一次长谈是在巧石毕业那个假期的一个下雨天。她们在外吃过晚饭,雨停时候回家,一路上夜景因为雨水亮晶晶的。灯光照着地面,地面反射灯光,空气潮湿,各路的光被晕开。巧石一路看着飞驰的景色。到家时候已经很晚,阿丽放下包,习惯地把上衣脱掉。她觉得这样会舒服很多。尽管她的赘肉已经难以避免地显现,她还是爱在夏秋季节这样做。巧石径直去洗澡,伴着水声胡乱唱歌,脑子里自己编出旋律。刚好是细碎的淋浴的水声——像小时候伴随经血的一种声音。 巧石出来的时候浑身蒸汽,阿丽正在台灯下面喝酒。光打阿丽在脸上,巧石默默看她睫毛的细小阴影,还有皱纹。阿丽的侧影里,眉毛和眼睛在一个暗部的色块中,显出一种迷人的纵深。她的头发半扎在后脑勺下方,蓬松而随意。 巧石走过去,告诉阿丽,自己改了志愿,然后录去很远的学校,一定要去。她们两人对坐,审讯一样的聊天。 阿丽看上去忽然老得没样子,先是喝一会酒,继而问她:“你知道你妈妈是怎么去世的吗?” “不知道。” “没有好奇过吗?” “有啊。”巧石停顿了一下,“只是没问过。” “你知道你爸爸在外面有女人吗?” “知道。” “在你妈妈入狱前。” “啊,那我不知道。” “三番五次。” “我不知道。” 一问一答终止到这里,忽然阿丽把酒丢到一遍。 “你知道我爱你的妈妈吗?” 巧石颤了一下,轻微地。“是像爱我那样爱吗?” “是的。” 阿丽接着说起巧石妈妈怎样嫁人了,巧石妈妈怎样杀人了。直到她有这样触目惊心的发现:分离的日子有一天会超过任何相拥的时光,不管在哪一个尺度上,人们无名地寂寞着,老到老了没完,然后就以各种形式死去;比如巧石妈妈,“是病死在狱中。”阿丽说,“如果执着于好人必然有福报,执着于爱人就有善缘,那人真是会很想不开。”这话简直不像是她会说的。 巧石不记得了,接着似乎就只是一段绵长的雨声。 阿丽消失之后巧石一人也度过了大概三周,这对于她来说已经很长很长。到最后,只剩下一种迷迷糊糊的温暖的感觉,交融的感觉,一种灰绿色的气味。 她下决心打算离开,想到自己再也没有牵挂。但也不必要去天南海北。她想到小时候,曾涉水河边,裙子沾湿,塑胶凉鞋打滑。那摔倒的一瞬间的感觉,与决然的失重感其实还不太一样。这当中并没有一种预判,“发生”和“知道”是在同一瞬间,就跟失去这回事同一个性质。流水声中,巧石曾经细致地清洁着自己。 那是秋季,短短时日,如以往一样骤然失去一切,那么接下来的时日都是收获的季节。那些日子,巧石反复想着:阿丽阿丽,请给我这种必要。 她本来还想去想一想爸爸,或者妈妈?——想不起来了。 最后那天,人们看到,湿漉漉的巧石那样子地睡在地上。那颗贴身的小玉坠子也被巧石含在嘴里,线已经断掉了。人们把巧石捞上来的时候颠簸了一下,它被抖落,滚到地上。有个好奇的人想去捡,但步子太急,走过去的时候踩松了上面的泥土,小小的石头一下子溜到河里去了。几秒而已,河水不清不浊,那人还试着再找,没找见。但找见了巧石的风衣,半浮在浅滩。秋天里,那是清河旱季的河床。 巧石当时动身的时候,她想到小时候的她缩到被窝的下面;那时候她不难过,心里想的只是:“吻吻我,抚摸我,告诉我多么爱我,听我唱歌,专心地,陪我跳舞。”她一直在想这个。巧石当天夜里跑出去很急,几乎是一下子冲到大街上,身份证胡乱塞到了胸罩里,风衣内包里的零钱刚好够去程。她准备回去清河。清河的确是距离这里很近的。但那样的夜里,清河就是那么的寂静和遥远,漆黑的山路就是那么的漫长。 2020年作 南京